人含草,馬銜枚,月夜下,數不清的黑影沉默著,涌動著的場景,從某種角度上看起來很是壯觀,在相反的一方看起來,卻異常詭怖。
“敵襲!”凄厲的叫聲劃破夜空,驟然響起。
無論夜色再怎么濃重,隱蔽措施再怎么好,逾萬人馬的大舉偷襲,也不可能真的避過所有人的耳目,在前鋒人馬距離營寨還有數百步的時候,看似空無一人的營內終于有了動靜。
守軍的應變速度很快,示警聲尚余音未盡,一道道黑影就從營寨深處猛然躍出,迅速占領了寨墻上的各個要害位置。動作之快,讓在遠處觀戰的許攸、閻柔等人都是一陣心驚肉跳,懷疑是不是又中了漢軍的計策。
叫停甚至撤退的命令卡在了許攸的嗓子眼,只差那么一點點就喊出來了。幸好閻柔經驗豐富,在最初的驚異后,很快就發現,漢軍的動作雖快,但人數并不很多,一共也只有百多人的樣子。
“呸!百來人還敢這么囂張,莫非真欺我等不知兵么?”許攸呸的一口,恨恨罵道。
看到了碼頭停著的船,他還以為青州軍發現敵蹤之后,會隨時逃跑呢。在許攸看來,王羽這種做法很蠢,也很假仁假義,防守屯糧點這種重任,怎么能給士兵留退路呢?有了退路,誰還肯死戰?如果本來就存了保人不保糧的心思,又何苦留這么多人駐守呢。
結果這些守軍還真不知死活,真以為百來人,就能守得住營寨嗎?
“只怕是天太黑,他們也看不清外面到底有多少人,等看清楚了,自然就要腳底抹油了。”閻柔頗能體諒許攸的心情,所以難得的沒計較對方一句話將自己也圈進去了。
這段時間他們基本上都是被青州軍趕鴨子般趕的,根本沒有還手之力,使出來的計謀都像是小孩把戲似的,完全沒有能見效的。這口氣,大家憋了這么久,就想著今夜暢快淋漓的發泄一下。
漢軍的營寨緊靠著海岸而立,烏桓騎兵和馬賊又很少有通水性的,想全殲敵軍是不大可能了,閻柔就想著,至少能看一次青州軍落荒而逃的狼狽樣子,出出氣也好。
而現在,漢軍居然擺出了要頑抗的架勢,他的確也有種被小覷了的感覺。
“殺啊!”行跡既然已經暴露,也沒什么好潛行的了,說話的工夫,上萬胡騎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喊叫聲,海潮一般洶涌撲上,頗有先聲奪人的架勢。
閻柔想著,這下漢軍總該逃了吧?
可這一次,他又料錯了,在上萬敵軍面前,營中的守軍竟是不慌不忙,先是軍官中氣十足的一聲號令,隨后一片絞弦響起,顯然,這支守軍也裝備了弩弓。
漢軍的裝備讓閻柔羨慕得牙齒發酸,更讓他難以理解的是,這支漢軍在這種情勢下,居然還要抵抗!這簡直就是…太目中無人了吧!
胡騎們也發現了對面的動靜,知道不好,有人下意識的加快了腳步,想要盡快沖到寨墻前,進入肉搏戰;也有人從背上摘下弓箭,意圖反擊;同樣有人放緩了腳步,試圖讓同伴的身體擋在前面。
從大規模接戰至今,漢軍的諸多手段之中,給烏桓人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強弩。這利器的殺人效率實在太高,特別是對皮甲都備不齊的胡人來說,當真就是擦邊就傷,沾著就死。
這東西的上弦速度比弓箭略慢,卻勝在可以連續不停的裝箭放箭。開弓用的是純粹是臂膀的力量,而弩卻可以用腳踩,即所謂的:蹶張。只要漢軍的箭足夠,他們就可以持續不停的發射,直到眼前不再有敵人。
今夜的兵力對比雖然超過了一百比一,最終的勝負沒有任何懸念,但漢軍既然要頑抗到底,那就一定會死人,看這架勢,死的可能還不在少數,胡人雖然彪悍,卻不是真的彪,也是知道避害趨利的。
黑夜掩護了烏桓人,但也限制了胡酋們的指揮,胡兵們各懷心思之下,圍攻的隊伍頓時就有了亂象,潮水般的攻勢也是一滯。
“風!”守軍將領見事極快,發現敵人的異狀,當即立斷的下令攻擊,朝著不同的方向,朝著攻擊者最密集的位置各發動了一輪齊射。
“崩!崩!崩!”一瞬間,弩弦劇烈振動的聲音壓倒了喊殺聲和海濤聲,成了天地之間最強勁的聲響。因為胡騎的沖鋒陣型太密集,幾乎用不著瞄準,被強風裹著的弩矢,幾乎沒有一支落空的,直接在人群中砸出了三個血洞來。
慘叫聲很快取代了喊殺聲,密密麻麻的人群仿佛一只被打疼了的肥豬,搖晃著臃腫的身體,遲疑不前起來。
“混賬,有什么好怕的,仔細看看,他們只有百來人,咱們一百個打他們一個!沖啊,第一個沖進去的獎賞一整倉粟米!”帶隊沖鋒的頭目們氣急敗壞的大叫起來。
確實沒人想到,雙方的兵力相差如此懸殊,又是偷襲,防守一方還有退路,結果他們竟然不在第一時間逃跑,也沒陷入混亂,反是好整以暇的打起了防御戰!
這叫個什么事兒啊?
漢軍都是瘋子嗎?他們難不成還真以為能守過今夜,等來援軍不成?
在重賞的激勵下,胡兵們再次吶喊著發起了沖鋒,只是這一次的速度比之前慢了很多,很多人都弓著身體,貓著腰,恨不得從地上抓點海沙抹在身上的樣子。
許攸完全看傻眼了,雖然可見度很差,但一百來名漢軍分守三面營墻,每個方向只有三十多人,這營寨縱橫都有數百步,這樣的齊射,就算全中,又能有多大殺傷?
說到令行禁止,訓練有素,烏桓人的確不行,但打仗的時候,他們還是很有亡命徒的氣質的,不疼不癢的死了幾十個人,怎么就能把一萬大軍都嚇得遲疑不前了呢?
他不理解。
當接踵而至的第二輪齊射,很有針對性的將那幾個聲音最響亮的百夫長籠罩進去,使其啞了火之后,許攸依然疑竇滿腹。
“這樣打不行啊…”閻柔到底是上過陣的宿將,冷靜思考片刻后,發現了問題所在:“不應該這么全軍壓上,這樣沖,每個人都覺得贏定了,想著奪糧之后要怎么分,怎么享受,誰還肯拼命啊?再說,漢軍的弓弩厲害,陣型搞得這么密,也是正中他們的下懷啊。”
后世有種說法,說打仗的勝算是十分為下,七分為中,五分為上,就是從戰爭的形勢對己方將士心理狀態的影響,來解析影響戰爭勝負的因素。
五分就是勝負各半,在這種時候,所有人都會打起全副精神應戰,發揮出的實力是百分之百的。而隨著勝算的增加,將士們會產生懈怠心理,反倒會降低勝率。閻柔讀的書不多,沒辦法用很精辟的一兩句話,總結出這個規律,但道理他還很清楚的。
“人多反而不利?”許攸茫然轉頭,看向閻柔,眼神直勾勾的,這道理兵書上好像沒說過誒。
看他這模樣,閻柔心頭頓時涌起一股厭惡的情緒,他很不耐煩的揮揮手,大聲說道:“反正就是不能這么打,先讓大伙兒退下來,某來指揮攻營!”
“…也好。”按說在這樣的夜色下,應該看不出許攸的臉色,但烏延和蘇仆延分明感覺,有那么一瞬間,許攸的臉色變得無比蒼白,血色一下就褪盡了。但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最終還是沒說什么,黯然交出了指揮權。
第一次聲勢浩大的攻擊,就這么無功而返,只是在海灘上留下了一百多具尸體,橫七豎八的倒在那里,不時還會傳來幾聲呻吟和慘嘶聲。
許攸心里有苦說不出,他所知的襲營戰例,好像都是一鼓作氣沖上去的啊,怎么這好好的辦法,換到自己這里就不靈光了呢?
一邊滿心委屈的想著心事,他一邊看著閻柔調整部署,于是更委屈了。
閻柔的調整很簡單,他把攻擊序列拉開,分了幾個層次,一個針對一面寨墻的攻擊批次就是一百人,輪番上陣,沒輪到的人就在遠處舉著火把,吶喊助威即可。
以許攸的理解,用兵重在集中,不崇尚分散力量,閻柔這辦法又比自己的能強到哪兒去?
可偏偏閻柔這辦法就奏效了,第二輪進攻,胡兵一開始就和漢軍打得有聲有色,用了不過一炷香多一些的時間,就有人攻到了寨墻之下。
雖然那波攻勢最后還是被漢軍撐住了,但守將也意識到,營寨最終還是守不住,于是開始收縮陣型,并在營中點火,試圖將營中糧草付之一炬。
“全軍出擊!全力滅火!”閻柔也喊出了和許攸相同的命令,但效果卻和許攸的完全不同,這次漢軍是真的在敗逃,點火的舉動與其說是燒糧,還不如說是用這種方式來掩護自己斷后。方圓數百步的范圍內,足有上百座糧倉,哪是說燒就一下能燒得光的?
看到營內起火,烏延和蘇仆延也站不住了,不等閻柔發令,兩人就大呼小叫著沖了上去,滅火救糧,至于那一小撮漢軍,他們哪有空再理會?
這可是幾萬斛糧食啊,也是這場戰爭開始后,第一次撈了點本,確實由不得他們不緊張。
大勢已定,許攸的心卻正在慢慢變涼,一方面是因為他對自身處境感到悲哀,另一方面,自從矢志和王羽為敵之后,時常會伴隨著他的那股不祥預感,再次不請自來了。
到底是什么不對呢?
看著剛才還威風八面的漢軍倉惶跳海,鳧水登船的狼狽模樣;看著沖進糧倉的胡兵們奮力滅火,清點收獲的喜悅;看著營中火光熊熊,群魔亂舞,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突然闖入了許攸的腦海,令得他失聲驚呼:“不好!”([本文字由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