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之土,自先秦起便有之,卻直到武皇帝時方才開始興盛起來,世人多以為遼東之興,緣于其時的開疆拓土之策,但實際上,此事雖與武皇帝有關,關乎的卻不是東征西討,而是武皇帝的另一項重大決策…”
王羽的歷史知識不算豐富,但聽到這里,也大概能琢磨出張遼后面要說的話了…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這是除了對匈戰爭之外,漢武帝留給世人最深刻的印象,其影響完全不在轟轟烈烈的南征北討之下。
此舉到底是功還是過,其實不好做定論。后世多方誤國的儒學,和漢武時代的儒學并不是一回事,儒學真正自成體系,徹底禁錮住華夏人的開創精神,得等到朱熹搞出那套‘滅人性,存天理’的理學之后。
而理學,實際上是和華夏固有的官僚、權術、帝王之道融合在一起的,董仲舒時代的儒學,頂多就是個原始版,有那么點傾向罷了。
漢武帝此舉對中央集權有著一定的積極作用,至少在此之后,就沒再出現過七國之亂那種反叛事件了。
王羽無意評價前人的功過,張遼更不會隨意偏轉話題,他提起這件事,只是為了接下來的說明做個鋪墊。
“先秦各家流派各有不凡本領,可在武皇帝舉朝廷之力的壓制下,卻仍然不堪一擊,很快便土崩瓦解了。官職被罷,學堂被封,連存身之地都找不到…但無論多大的劫難,總會有幸存者在,他們以各種方式頑強的存活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轉述的問題,張遼的語氣有些低沉,看起來倒像是感同身受一般。
王羽心道:文遠不會也是某一派的傳承吧?不過這倒不好說,兵家也是先秦百家中的一派,而百家之間互相爭斗之余,其實也是一直在取長補短,類似兵家這種與政治關聯較小的學派,本就具有相當的通用性。
說起來,自己還不是受了徐榮的衣缽?可自己卻怎么也算不上一個墨者。
“當時的朝廷對遼東的控制力是最弱的,那些不愿意依附朝廷,有志將傳承一直傳下去的人有見于此,便理所應當的將這里選作了延續存留之地。”
奪回遼東對當時的漢軍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一件小事,但這里的條件太惡劣,即便是雄才大略的漢武帝,也沒什么太好的辦法來治理。
當時漢軍的做法和秦軍差不多,只是筑了幾座小城或者說是烽火臺,做為戎衛之所,然后發配罪犯過去,以充實邊境。諸派的殘余混在這些人當中,一點都不起眼。
“主公可知遼東為何有這么多姓公孫的家族?”大概覺得說明過于冗長無趣,張遼突然活躍氣氛般問道。
“這個,倒是沒想過,難不成還有什么特別的緣故?”王羽搖搖頭。
前世的時候,他也曾有過同樣的疑問,遼東姓公孫的為什么這么多?如果是從一個家族開始逐漸繁衍起來的,那這個家族可真是了不起。現在聽張遼這么一問,他也聽出了弦外之音,心里頗為驚奇,難不成這些姓公孫的,還和諸子百家有關?
“公孫這個姓氏據說起源于黃帝,但沒有什么確切的考證,真正有據可考的說法是,公孫,本是個尊稱…”
王羽聽得津津有味,原來在秦朝以前,華夏沒有皇帝這個稱號,最高的統治者是王,王之下則是公,公的兒子被稱作公子,再后則皆稱為公孫。
這就和后世某官二代總是把‘我爸是某某’掛在嘴邊差不多,只要一報名,對方就知道來的是位貴人了。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那些官二代也不能算是特別不學無術,言行都暗合了古人之風。如果他們更進一步,直接照搬古人的作法,直接叫局孫、市孫、省孫就更直觀了,保證不會引起誤會。唯一的麻煩只在于爹媽或爺爺輩升官后,大伙也必須得跟著改姓。
總之,公孫這個姓氏是這么流傳下來的。
后來很多以此為姓的人,多半都是祖上曾經輝煌過的,以此為姓,表示不忘祖先,力圖恢復的志向。然后再有些眼熱跟風的,公孫就此成為了中原大姓。
“我明白了。”王羽點點頭,明白了“以公孫為姓,正符合諸派當時的處境,而且還不容易引起懷疑,所以遼東的望族多姓公孫。”
“主公英明。”張遼笑道:“武皇帝之后,我大漢國勢雖稍弱于前,但依然對草原胡人有著相當大的震懾力,時常會有部落整族入境,自稱臣服,請求內附。遼東、并州、西涼遂有胡族與漢民雜居。胡人本沒什么文化,但在附庸風雅方面卻很積極,知道公孫姓氏的典故后,也都是沾沾自喜的改了姓,于是邊地姓公孫者越發多了起來…”
“張叔父,你說了這么多,和東征有什么關系啊?”好容易等到張遼說完,呂綺玲以手覆口,止不住的打了個哈欠:“難道打仗前,和公孫度說,你原來不是姓公孫的,其實是胡人或是諸派余孽,他就會舉手投降,納頭便拜么?”
“那倒不是。”張遼呵呵一笑道:“只是兵法講究知己知彼,搞清楚這些淵源典故,就容易分辨敵我了。”
“就這?”呂綺玲瞪著圓圓的眼睛,大搖其頭:“就憑一個姓氏,要如何分辨公孫度的底細?那徐公卿也不姓公孫,卻怎么又是墨門的矩子了?”
她莫名其妙的被王羽排除在了東征序列之外,好容易逮到個機會把話說開,卻被張遼幾人攪了局,正鬧心呢,結果發現張遼說了一大通,引經據典的,卻和東征沒什么直接聯系,當然是要發作的。
張遼拿她沒轍,只是苦笑。
“玲兒別鬧。”王羽知道女孩心事,趕忙出面勸阻:“情報司在遼東活動了好幾年,都沒能打聽出來,這么隱秘,說明這情報還是挺重要的。”
呂綺玲撇撇嘴,不以為然的樣子,想要說什么時,卻對上了王羽有些嚴厲的眼神。她來青州前后,王羽都表現得很柔和,突然的變化讓她心下一驚,再顧不得糾纏張遼出氣。
“所以說,文遠此番舉薦端行,倒是真應了那句舉賢不避親了。”震住野蠻丫頭,王羽轉過頭來,像是什么事都沒發生似的,夸獎起張方來。
“不敢當主公夸獎。”張遼連忙謙讓,心下卻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公子居然這么快就被主公降住了,看他這神態,簡直和面對呂將軍差不多了。
“這些隱秘之所以難打聽,只是因為知情者少,而且不會輕易對外宣揚,情報司之前用的都是暗訪的法子,自然難知究里。此番端行在襄平,是擺明車馬的青州使者,遼東雖地處偏遠,主公威名卻是無人不知,只消遼東不是鐵板一塊,總有人會知道如何立功…”
張遼并不是純粹謙讓,張方在遼東壓根就不用出門,也沒空出門,因為拜訪者太多了。
名義上,他只是來督察貿易情況的,在公孫度面前,他也是以這個身份推搪,完全沒和對方進行任何貿易以外的談判。但實際上,遼東人都知道,他就是青州的特使,想和王羽打交道,青州的那間店鋪就是最佳途徑。
正因為張方明面上是來做貿易的,所以眾人也不用太避諱公孫度,誰不想多賺點外快呢?以前遼東的貿易都是公孫度一家壟斷,現在青州軍打到幽州了,能直接和草原聯系上了,以后賺錢就沒那么容易了,自然要和青州軍多接觸,至少要混個臉熟不是?
等進了青州的貿易中心,關上門再說什么,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張方的問題只要不涉及太敏感的軍事機密,基本上都是有問必答。
“提供情報最全面的,是一個叫公孫悼的人…此人乃是故襄平令公孫昭之后,其父為遼東望族,深有權威,公孫度上位伊始,便將昭擒拿,在市中鞭打而死以立威,盡誅其族。這位公孫悼是婢女所生,未入族譜,故而逃過一劫。”
張遼詳細解釋道:“據他說,公孫昭的祖上乃是名家之辯者公孫龍…其人有先祖遺風,頗有辯才,經常幫人斷是非,化解糾紛,因此在遼東很有名望。”
名家,是先秦百家中很重要的一個流派,以辯論名、實為主要學術活動,并因此而得名。和也很擅長辯論的縱橫家不一樣,名家的辯論比較玄一點,后來佛家的辯難、玄學,其實就是名家的傳承,只是換了個名稱而已,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剽竊。
公孫昭和公孫度的恩怨,王羽不在意,但公孫昭卻是正宗的諸派后人,當年發生的一切,在他家都有完整的傳承。
“按照他的說法,公孫度即便是墨者,也不會是從漢武時代傳承下來的嫡傳,應該說,他本來就不姓公孫,他壓根就不是遼東人!”
鋪墊已足,張遼加重語氣,說出一段典故來。
公孫度原來姓什么已不可知,他的父親公孫延是青州人,早年避禍,浮海到了遼東,并在不久之后,改姓了公孫。
改姓的契機是一個消息,公孫延到了遼東不久,便聽說玄菟太守公孫王或的兒子公孫豹夭折的消息。他是個聰明人,在中原還當過小吏,通曉人情世故方面的智慧,很擅長把握時機。
公孫度的本名也叫豹,改了姓之后,就和公孫王或夭折的兒子同名了,而且兩人的年紀也差不多。公孫延找了個機會,讓兒子在公孫王或面前露了個臉,后者一見,就喜歡上了公孫度。于是送公孫度讀書,為他娶妻,還舉薦他為官,完全應了那四個字:視若己出。
“公孫延是外來的,公孫王或則是胡人之后,墨門對漢統在意得很,絕對不會與其扯上關系,即便公孫度是墨門弟子,肯定也是后來才發生的事。所以說,主公大可不必顧慮,就算我軍與遼東軍爭執,也不會引出墨門隱者,亦或諸派之后來。”
說了這么多,張遼就是為了給王羽這個定心丸。
王羽一聽,確實也放心多了。
公孫度發跡的過程不算光彩,王羽倒不會因此看輕他,草根要往上爬本來就很難,比起劉皇叔專門出賣老板,搞窩里反,認個干爹算什么?
關鍵是張遼這番話有理有據,除了公孫悼的整體說明外,還可以從其他人口中得到很多旁證,應該是不會錯了。只要不惹出徐榮,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不是打不打得過的問題,就算能打贏,自己難道能下得去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