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狐陘,是太行八陘中最為險要的一條通道。全長四十余里,貫穿山梁南北,兩旁奇峰陡起,怪崖懸空,最寬處不過七八十步,最窄處只能供兩名成人并肩而行。
然而,若有人沉浸于沿途的奇石、山梁不能自拔,那么,當他行至中途時,肯定會被突然出現的那片萬里谷川,浩無際涯的壯麗景色嚇上一大跳。
這里,就是在后世有空中草原之稱的馬蹄梁。
蒼茫、雄渾、偉岸、壯闊…人們會用自己所知的所有類似詞匯,來形容這個鬼斧神工的存在。
不過,和飛狐道這個兵家必爭之地一樣,在志在爭雄的武將們的眼中,這里最大的優點就是地勢開闊,可以展開大兵團作戰,是個理想的戰場。
來自塞外和大河之畔的兩支大軍,已經在這里連續激戰了三個晝夜。
此刻,騫曼的心情和開戰之前,卻有如天差地別一般。
憑良心說,許攸對他的評語并不完全正確,他雖年輕氣盛,但還是很能聽得進去意見的。實際上,他不聽也不行,族中的大權都在長堊老們的手中,就算他有一意孤行的魄力和莽撞,在沒有長堊老們許可的情況下,族人們也不會聽他的。
在靈丘、廣昌戰線受挫后,意識到羽林軍主力到來,戰機已經不復存在,騫曼當機立斷的下令撤退。可沒想到的是,不依不饒的變成了羽林軍。
騫曼的部隊雖然是騎兵,但飛狐道的險要限制了胡騎的機動力,反倒是以步卒為主的羽林軍進兵速度更快些。
開始騫曼還沒怎么在意,結果走出沒十里地,他就發現不對了,羽林軍的銜尾追殺,效率超出了他的想象。
漢軍的主將將地勢利用到了極致除了在峽谷山梁中追擊的本隊之外,他分出不少小股部隊,帶著弓弩投槍攀上了兩側的山梁——騫曼至今都無法理解,這么陡峭的山梁那些漢軍到底是怎么爬上去的。
如果他有機會向于禁當面詢問,后者會告訴他,這些都是新兵,在冀北入伍不久的當地人。本來是打算當做向導和輔兵使用的,結果追擊開始后這些人發現兵力施展不開,便開始毛遂自薦得到了于禁的許可后,上了山。
在展不開兵力的山地之中這些步兵就是噩夢般的存在。
平時倒還無妨每到特別狹窄的通道,需要后隊原地結陣抵抗,為大軍通過爭取時間的時候,從頭頂雨點般砸下來的標槍和箭矢,就會和排成密集陣型的長矛手形成立體式的攻勢將胡騎殺得血流成河。
騫曼和他的族人,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再次驗證了騎兵跑起來就是神,跑不起來就是渣的真理。
撤退進行到飛狐道中段時,騫曼終于忍無可忍了。路程走了一半,兩萬多騎兵已經傷亡了超過一成,比強攻靈丘不下的損失還大。照這個勢頭逃下去等撤出飛狐道的時候,光是斷后就得付出將近五千騎的代價!這怎么可以?
要知道這些騎兵可是他恢復父祖光榮,重掌草原霸權的本錢,在戰爭中損失固然難免,可就這么毫無收益的,被人窩囊的追殺至死,那就沒法忍了。
族中長堊老的意見和他一致,認為追擊而來的羽林軍都是步卒,在山地中更能發揮出戰力,在平原上陣列而戰,就不可能是草原勇士的對手了。畢竟他們全軍都是騎兵,人數接近騎兵和步兵在平原上作戰,勝負還有懸念嗎?
青州軍很強,但應該是強在騎兵上,無論是鐵騎還是輕騎,都有非同一般的力量。步兵要是也那么強,未免就太過逆天了吧?
若是在其他地方,他們就算有這個心思,也找不到地方,而在飛狐道,卻仿佛天造地設一般,有著馬蹄梁這樣一個奇跡般的存在。
于是,騫曼部的兩萬胡騎踏上高原,轉身列陣,準備在這個長生天為他的子民們開辟出來的戰場上報仇雪恨!
另一邊,得到幽州急報的于禁本就是來打仗殺人的,先前的追擊也只是無奈而為之,他也巴不得和騫曼來一場大型會戰,盡快清除北上的障礙呢。
一場激戰就此爆發。
戰事一展開,于禁很快就松了口氣,因為他發現名震天下的胡騎也不過如此。羽林軍對付騎兵沒麴義的先登死士那么專業,但累積的經驗、心得也不少,平時也都是以驃騎軍的兩支友軍為對手訓練的。
和青州騎兵相比,胡騎的沖擊力遠不如烈火鐵騎。只有最開始趁著羽林軍登上高原,立足未穩時才造成了一定的麻煩,等羽林軍穩住陣腳之后,他們也只有在鐵壁前頭破血流的份兒了。
而胡騎的攻擊方式又沒有疾風騎兵那么變幻莫測,他們雖然也會騎射,但他們的弓箭卻過于綿軟無力,最大射程不過八十步,有效殺傷須得在五十步之內,這種騎射能給武裝到牙齒的羽林軍造成多大堊麻煩呢?
胡騎自己也知道裝備上的弱點,所以,他們采取的是一窩蜂猛沖的陣型,即后世很有名的豬突戰法——象野豬一樣橫沖直撞,不是沖垮對手,就是和家豬一樣,任由宰割。
騫曼軍的狀況,自然是后者。
對此,騫曼只能用兩眼發直,目瞪口呆來回應。
羽林軍的防御不是一味的依靠長矛,長矛其實是最后一道防線,當胡騎發起沖鋒的時候,率先迎接他們的是密集的箭雨。
羽林軍的弓箭手也是黃忠訓練出來的,他們的拿手絕活不是百步穿楊,而是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快的速度,將最多的羽箭射到武將的指定區域內。
這個標準聽起來令人費解,沒有百步穿楊那么拉風,但對騫曼對此卻有著極為深刻的體會。如果拿著同樣的弓箭,一個箭術高超草原勇士也許可以接連勝過十個漢軍弓箭手,然而,在弓箭手超過百數之后,漢軍弓箭手可以輕易擊敗同樣數量的草原勇士。
這是華夏的兵法家們,千錘百煉出來的精湛戰法,遠非單靠血勇和蠻力的野蠻人所能比擬。
戰場上的情況瞬息萬變,為將者不可能有時間為每名弓箭手指定目標。所以,他會判斷敵軍與自己之間的大概距離,然后讓麾下士兵將羽箭都射到那個距離上。幾百支羽箭鋪天蓋地的砸下去,壓根兒不需要準確,憑著密集程度也能讓敵人無處遁逃。
騫曼軍的豬突沖鋒,首先迎接的就是密集箭陣的洗禮。
箭陣后面是投槍。
身為宿將,于禁對于交戰距離非常敏感,羽林軍也是驃騎六軍中最全面的一支軍堊隊,除了步兵天生的行軍速度緩慢之外,羽林軍沒有特別突出的優勢,但同樣沒有任何短板。
箭陣是遠距離攻擊,投槍則是中距攻擊,為的就是彌補箭陣和長矛之間的空隙。
有了投槍陣的存在,羽林軍的弓箭手就不需要一直調整射距,只要全力以赴的在百步左右的距離上,制造出一條死亡地帶就可以了。
投槍沒有弓箭的速度和密集度,但威力卻遠遠超過,若是被呼嘯而來的投槍正面命中,胡騎會連人帶馬的被釘在地上,騎盾什么的完全起不到任何防御作用。
連續闖過箭陣和投槍陣之后,胡騎的豬突陣差不多已經變成撒星陣了,面對密集的長矛陣,就算他們個個都是視死如歸的勇士,以命換命的強沖,也不可能沖得開。
令他們絕望的是,他們連這個視死如歸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在投槍之后,他們要面對的是盾陣,和隱身于盾陣后面的強弩手。
弩手負責的是精準射擊,身前有盾陣,身后有長矛,身邊還有幫忙裝填的輔兵,他們可以好整以暇的瞄準、射擊,比訓練的時候還要輕松寫意——訓練時,弩矢是需要自己裝填的。
第一天的激戰,就在胡騎猛沖,漢軍防御中落下帷幕,騫曼軍血流成河,羽林軍卻近乎毫發無傷。馬蹄梁的面積很大,足有三十六平方公里,但對于四萬人規模的大戰來說,也就是勉勉強強夠用。
在這里,胡騎使不出來最擅長的機動作戰、迂回包抄,在漢軍的精良裝備前,自然只有被屠殺的份兒。
第二天,胡騎開始轉入防御,同時騫曼也連修數封血書,向上谷郡的主力大軍告急求援。
結果援兵沒看到,倒是見識了羽林軍的第二種戰法——整體推進的壓迫式進攻。攻擊序列不變,但整個大軍會保持一個均勻的速度,緩緩向前推進。
胡騎不反擊,羽林軍就一直推進到胡騎陣列八十步左右的距離上,用強弓勁弩,大量殺傷缺少盾牌和鐵甲的胡騎。胡騎若忍不住傷亡,發動反擊,第一天的戰況就會重演。
騫曼和他的長堊老們從來沒和漢軍的正規部隊打過交道,做夢都想象不出,就是一個步兵陣列戰,敵將竟然能搞出這么多名堂出來。最要命的是,他們看得懂,也知道厲害所在,偏偏就對付不了,只能節節后退,將戰線越退越深!
等戰事進行到了第三天,騫曼軍已經傷亡近半,只剩下一萬出頭的騎兵,連垂死掙扎都快掙扎不動了,而唯一有可能解救他們的,只有不太可能出現的援軍。
騫曼絕望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舍棄五千騎,一口氣跑出這要命的飛狐道呢。準確的說,自己壓根就不應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