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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澤很高興。
讓他高興的理由很多,首先,他在這場激烈的戰斗活了下來,這是最重要的。
其實,他是個很幸運的人。
早在中平元年,他就跟在皇甫將軍麾下,去潁川,去南陽,進而轉戰冀州了。后來跟著皇甫嵩一起回到洛陽,他的征戰生涯才暫時告一段落。后來主將換了人,但連勝的勢頭卻沒變,新主將徐將軍展現出來的軍略,依稀還在皇甫將軍之上。
在這兩大常勝將軍麾下效命,保命的幾率比戰敗者高得多,若非如此,王澤這個每次都沖在最前線的盾手隊率,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但保住了xìng命,無論如何也是件值得慶幸的事,就算在戰無不勝的名將麾下,士卒們依然會死,會受傷。
剛剛發生過的這場戰斗就是,徐將軍強,對手也不弱,前線的拉鋸戰使得王澤的五十名部下減員了一半還多。當他環顧左右,看著周圍那一張張陌生的臉,心中又豈能沒有余悸?
徐將軍的指揮很好,很及時,死傷者的位置很快都被人補上了,對這場戰爭的勝負,可以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但卻彌補不了消逝的生命。
對此,王澤倒也沒什么怨言,如今就是這么個世道,與其胡亂感慨,還不如集中jīng神控制好手中的盾牌,只有這樣,才能活得更久。
當然,順便還得祈禱,祈禱自己的主將一直都是皇甫將軍、徐將軍這樣的人。若不然,就算他盾牌控制得再好,打仗時再賣命,大軍敗了,他也只有棄盾逃跑,聽天由命的份兒。
通常來說,他這樣沖在最前面的敢戰之兵,在慘敗后,能逃出生天的可能xìng都非常之低。
尤其是在這種激戰之后,就算跪地投降都沒用,殺紅眼的敵人會斬殺眼前看到的一切可以活動的東西,哪怕是匹馬!將領控制不了,一般也不會去控制這種追殺,因為這很有必要,大戰之后,必須要讓士卒們發泄一下,否則容易產生其他問題。
這些都是常識,在王澤七年的征戰生涯中,從來沒出現過意外,他幾乎已經將這些認知當做真理了。
然而,今天,意外終于發生了。
敵人確實逃跑了,潰逃,丟盔卸甲的潰逃;己方也勝了,和從前完全一樣。王澤轉頭望向后方的令旗,只等著命令一下,他就可以領著認識或不認識的弟兄們開始追殺,歡慶自己的幸存,以及這場來之不易的大勝。
可是,令旗雖然在招動,但傳遞的命令卻不是追擊,而是原地待命!
這是怎么回事?軍列產生了一陣sāo動,王澤自己也有些疑惑,有些不安。
“不要緊,敵人的主將是泰山王鵬舉,出了名的狡詐多智,將軍可能擔心他用詐敗之計,所以要觀望一下。”聽到這個聲音,王澤的情緒稍稍平復下來,因為說話的是張瀟。
此人原本只是徐將軍身邊的幾百親兵中的一員,如今也沒有軍職在身,他和他的那些同袍,就是專門的傳令官,嗯,或許不僅僅是傳令官,還有一些其他的作用,王澤說不上來,反正這些人的存在是非常有幫助的。
如果不是張瀟的耐心教導,王澤知道,自己永遠也學不會那些復雜到極點的旗號。
實際上現在他也沒有全部弄懂,只是能通過主將旗的旗號,辨明進退罷了,那些針對每曲、每屯,甚至每個隊的號令,他一點頭緒都沒有。他只管聽張瀟的口令就可以了。
除此之外,張瀟還會向他,以及跟他一樣的低級軍官講述一些道理,諸如人人平等相愛,不分貴賤的唯才是舉,通過努力奮斗掌握自己的命運等等。
王澤覺得,和名士、官員們講的道理不同,這些道理很容易懂,也很貼心,盡管張瀟一直說,他并沒有真正聽懂,可他認為自己懂了,他的不少同袍也一樣。
懂沒懂,其實不是很重要,只要明白,張瀟說的通常都是對的,照著他的命令去做,就能在激烈的戰斗中保住命,贏得勝利就夠了。
其他的東西,很重要么?
但這一次可能有些不同,當王澤平復了情緒,帶著不甘望向潰逃中的敵人時,他的眼睛一下就瞪圓了。
吸引他的,不是逃亡中的敵人,也不是已經到手的大勝,更不是那些殘肢斷臂以及尸橫遍野的景象,這些東西,他看得實在太多了,早就不以為奇了。
讓他轉不開眼睛,熱血直沖腦海的,是那些潰兵正在丟棄的東西,這些東西也是他司空見慣的,但不同的是,他只擁有很少,或者只是單純的看過這些…
潰兵丟棄在地上的,是錢!
五銖錢!這是漢朝流通的主要貨幣,由銅鑄造而成,卻被稱為金。
金子!真正的金子,黃澄澄的,閃閃發亮!
銀子!在漢朝,銀子和金子一樣,都不是錢,可卻不影響它們的價值,因為金銀都是珍寶,比錢還值錢!
還有珠寶,真正的珠寶,珍珠、翡翠、水晶,盡管都是很小很小的一粒,但只要遠遠的望見這些小物什發出的光澤,瞎子都會睜開眼,傻子都知道自己走運了!
這,才是最令王澤興奮的。
“喔!”
“勝了!勝了!”
“追啊!”
歡呼聲轟然響起,北軍的士兵們第一次由衷的感受到了勝利的喜悅。
打黃巾,他們贏了很多次,可除了開始的幾次,會興奮,會雀躍,慶幸自己保住了xìng命,后面還有什么可興奮的?
打勝仗,同樣要出生入死的,可自己這些人最終得到了什么呢?
下一次出生入死的機會?
坑殺那些看起來跟自己的父母兄弟長得差不多的黃巾賊?
經過了無數次克扣,微薄到了極點的軍餉?那點東西僅夠果腹,想給家人帶去點福利,還得省吃儉用…
戰利品?那是什么?
黃巾就是一群老實巴交的老百姓,之所以跑出來做賊,就是因為快餓死了,活不下去了,打敗他們又哪里會有什么戰利品?
沒錯,他們劫掠州縣,也有不少收獲,可那也架不住他們人多啊!能吃的都吃光了,不能吃的,都拿去換糧食吃了。
跟誰換的,王澤不知道,不過他知道,那些世家大戶塢堡中的糧倉總是滿滿的,或許減少一點,也沒人會發覺吧?
西涼的叛賊?
他們比黃巾軍富裕不了多少,那些胡虜都是不考慮以后的,純粹是為了搶而搶,而且,他們搶到的東西,最終都會集中到那些豪帥手里面。而豪帥們只有打了勝仗的時候,才會沖到前面,打輸了的時候,他們跑的比誰都快,想要抓到一個,真是千難萬難。
在洛陽打的這幾仗,倒是繳獲了不少東西,可在出戰之前,朝廷已經欠了自己這些人快一年的軍餉了。從先帝病危開始,就沒人理會自己這些人了。
大將軍一心要殺宦官,他的幕僚們只顧著獻計獻策,黨人、名士們忙著推波助瀾;宦官們則是一心要保命。誰都要抓兵權,但誰也顧不上發軍餉。
后來京城大亂,邊軍也入京了,董丞相總攬大權,總算是消停一點了,但rì子也沒變得好過多少。董丞相總攬大權不假,但除了封賞的命令,他的其他命令根本傳遞不到洛陽外面去,沒人理他。
各地的稅賦不送進京,董丞相自己的嫡系都要挨餓,哪里還顧得上京城的部隊?
西涼軍靠搶劫度rì,王澤和他的同袍們卻只能挨餓,打敗孫堅、孔伷、曹cāo的繳獲很不少,但也僅僅是緩過口氣罷了。
今天,徐將軍打敗了王鵬舉,發財的機會終于到了!
泰山王鵬舉名不虛傳,很能打,也很有錢,普通的士卒身上都帶來了這么多錢,不光是錢,還有各式珍寶!難怪他的士卒這么拼命呢,明明人數少,指揮手段也稍遜一籌,卻一直死戰不退。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么,這個道理,王澤懂!
他大叫一聲,隨手推開了巨盾,抬腳就要往前沖,結果卻被張瀟一把拽住了。
“王澤,你要做什么?將軍還沒下令,敵人可能是詐敗,你不怕死了嗎?”
“什么詐敗?張令君,你別當俺是粗人,就什么都不懂!”
王澤死命的掙扎著,大叫大嚷:“俺打了這么多年仗,有啥不懂的?這些人扔錢出來,是為了保命的!不扔錢,他們一個都活不了!泰山軍有錢,他們一個月的軍餉,頂咱們半年的,從不拖欠,戰時還有雙份!不單是泰山軍,全天下的豪強私兵都一樣!別當俺不知道!”
“…”看著王澤猙獰的面容,張瀟一時有些語塞:“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能擔保這不是yīn謀…”
“餓死也是死,戰死也是死,當了俘虜,給豪強當兵難道就會差了嗎?你看他們用的強弩!你看他們的甲兵!放手,你放手!再不放,別怪俺不客氣了!”眼見盾陣一點點崩潰,越過戰線往前沖的人越來越多,最前面的人已經俯身開始撿東西了,王澤的眼紅了!
張瀟絕望的叫道:“大家都是同袍,都是平等的,戰利品可以等到戰后再…”
“平等個屁!老子在前線拼命,九死一生,戰利品當然要先拿!”發現拉著自己的力量開始減弱,王澤大喜,猛地一掙,如愿的掙開了張瀟的拉扯,如離弦之箭般躥了出去,癲狂的叫喊聲遠遠的傳來。
徐榮軍的前鋒徹底崩潰了,士兵們丟掉了手中的武器,拼命的向前沖,加入了撿錢的行列,時不時的還會有人為了珍寶的歸屬,互相爭執,甚至動起手來…
亂相時起彼伏,不斷在擴散著,一發不可收拾!
戰場的某個角落中,王羽眼中流露出了有些復雜的神sè,低聲自語:“徐榮的第三個弱點,這支軍隊不是他的,不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而且,他很窮,他的士兵也很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