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朝會的結束,河東驚變的消息,很快就席卷了整個洛陽。
整個城市都騷動起來,因為董卓的遷都之議,本來遙遠的河東,與洛陽人的命運已經變得息息相關了。
無論官宦人家,還是普通百姓,人們紛紛奔走,向各路神仙打探具體消息,又或討論局勢的演變。
無人不關注,無處不紛擾,本來如同一潭死水般的洛陽,泛起了陣陣漣漪。
不過,事情總有例外,東城永和里的一處宅院,此時就很清靜。宅院不算大,也不算奢華,但明眼人一見之下,就知道這里住的不是普通人。
無論是裝飾,還是擺設,都有匠心獨運的味道,如果仔細品味,甚至能感受到陣陣肅殺之氣,只有軍陣中才能體會到的那種!
“啪!”棋子落盤,發出了清脆的碰撞聲。
“呵呵,義真,這盤棋,你敗局已定了,還要繼續掙扎嗎?這可不像是大漢第一名將的作風啊。”一把略帶蒼老,卻雄渾有力的笑聲響起。
“未到終盤,怎可斷定輸贏?”對弈的老者不肯認輸,笑道:“至于這大漢第一名將之說,某不敢拜領,原物奉還!如今天下英豪輩出,風頭最勁者,莫過于泰山王鵬舉,袁本初、曹孟德亦是名頭響亮,我這一把老骨頭,又怎敢與世間英豪比肩?”
“袁紹不過靠家世揚名,表面磊落,內心齷齪,哪里當得起英豪之稱?曹孟德素有雄才,行事也還算磊落,可畢竟是閹人之后,至于那王鵬舉…”
先前說話的老者口氣極大,指點天下英雄,如若無物,只是說到王羽,他卻沉吟起來,半晌,方才嘆了口氣:“看不透,看不透啊!老夫生平閱人無數,就算是你皇甫義真,老夫也能評說個七八分,但王鵬舉此人,實在讓人難以捉摸,老夫亦是無可奈何啊。”
被稱為皇甫義真的老者笑道:“連你朱公偉都琢磨不透,此子不是第一名將,又更有何人敢以此自居?”說著,他也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名將,終究是要看戰績的!”對弈的兩名老者,正是漢末之初的兩大名將,朱儁和皇甫嵩,朱儁稱老友為當朝第一名將,雖有調侃之意,但與事實亦相去不遠。
從黃巾之亂開始,到西涼諸胡反叛,北疆鮮卑、烏桓入寇,中平元年以來,大漢朝處處烽煙,無一刻安寧。
在一片哀鴻之中,無處不見皇甫嵩的身影,他掃平了潁川黃巾,進而平定汝南、陳國;然后轉戰冀州,擊破張梁的主力部隊;后來又在曲陽全殲張寶的殘部,陣斬加上屠殺俘虜,共計十余萬之眾!
可以說,黃巾之亂的第一波大潮,就是被皇甫嵩一手掃平的。
其后,他又轉戰西涼,擊破了以王國為首的叛軍,令其一蹶不振,穩定了三輔之地。這樣的赫赫戰功,被稱為當朝第一名將,絲毫也不為過。
“那王鵬舉用兵,好用奇謀,時常輕身而出,每一仗勝的都是極險,只要稍有差池,就是徹底敗亡的局面。孟津之戰,只消西涼軍有幾名猛將在,又或牛輔的膽魄稍大一點,能冷靜應對…虎牢之戰,只要胡軫的腦子稍微清醒一點,局面都會迥然不同。”
朱儁搖搖頭道:“他出道以來,雖然戰無不勝,其實一直都沒遇上真正的兵家高手,難免有勝之不武的感覺,若是真遇上了,兵行險招的路數被識破,恐怕離一敗涂地也就不遠了。此番他果然回轉泰山還好,如果他真的轉戰南陽,恐怕…”
“徐公卿嗎?他二人的確是將遇良才,若不是這一戰有些不合時宜,戰略目的也…”皇甫嵩長嘆一聲,臉上卻露出了悠然神往的神色:“老夫倒是很想知道,那一戰的結果呢,如果能親眼觀戰,那就再好不過了。”
“你啊,叫我怎么說你呢。”
朱儁指指老友,恨鐵不成鋼連嘆數聲,突然壓低聲音,急道:“義真,徐公卿也算是你的門生,如今董賊四面受敵,窘迫之極,正是取事之機。徐公卿手握重兵,若是能反戈一擊,引兗州群雄西進,董賊又豈能抵擋?你怎就…”
“兗州群雄?”
皇甫嵩苦笑道:“他們若是肯來,早就兵臨城下了,何須公卿接應?何況,公卿自有他的主張,老夫又沒有張儀、蘇秦的口才,哪能以區區言辭動之?門生?呵,他的兵法另有傳承,與其說是拜入我門下,還不如說是相互切磋罷了。”
“另有傳承?到底…”
“公偉你也無須再問。”皇甫嵩不愿多談那尚未發生,他也不希望發生的一戰,只是擺擺手,道:“真要在京中取事,又何須公卿之助?眼下就是良機,只是沒有居中主持之人罷了。”
“哦?此話怎講?”朱儁眉頭一皺。
“白波的動向很可疑,他們進攻衛家的時機挑的太巧了,妖法也好,黃巾力士也好,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趕在這個節骨眼上…公偉,我就不信,你看不出這里面的玄虛!”
“你是說…”朱儁眼神一凝,俯身向前,連手里的棋子都扔到一邊了。
“你們且下去吧。”皇甫嵩沒有回答,而是向兩旁從人揮了揮手。
“喏!”在他府上服侍的,都是些家將,凜然應諾的氣勢,跟在軍營執行軍令一般無二。
待眾人退去,皇甫嵩沉聲道:“白波背后有高人在指點,這一點毋庸置疑。”
“懂妖法,能驅使黃巾力士的高人?”朱儁狐疑道。
“不好說。”皇甫嵩搖搖頭。
“雖然白波用的攻城秘法到底如何,尚不得而知,但以某思之,很可能是一種不聞于世的穴攻之法。先秦百家傳承千年,各有其道,誰知道有多少秘術隱于江湖之間?說到底,張角兄弟驅使黃巾力士的法子,也不過將巫士煽動人心的手段,應用到極致罷了。”
朱儁默然。
如今的朝中,對黃巾力士了解最深的,就是他和皇甫嵩了。面對過那些狂熱的信徒,并且打敗過對方,他當然知道那不是什么妖法。只不過,每每想到那些普通人,突然化身成不畏生死的狂戰士的場景,朱儁也是一陣陣的心悸,偶爾甚至還會做噩夢。
當年他和皇甫嵩殺俘數十萬,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對黃巾力士的忌憚。如果天下的百姓都變成那個樣子,那無論他和皇甫嵩再怎么能征善戰,也保不住大漢朝的江山。
所以,要將那恐怖的火苗徹底滅絕。
如今,黃巾力士再現,但兩大名將的心態卻已經完全不同了。
朱儁甚至說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恐懼多一點,還是期待更強一點。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道:“如果真有這么個人,或者某個勢力,義真,你認為他目的何在?真是要配合洛陽取事?”
“這個人的存在,從白波的動向中就能看得出…”皇甫嵩目光沉凝,朱儁很熟悉老友這種神態,當初在潁川圍殲時,老友在中軍調度兵馬時,臉上洋溢的就是這種信心十足的神情!
“沒有細致的戰略規劃,是所有流寇的特性,他們可能會制訂一些諸如戰略大方向的目標,但行動起來,卻拖泥帶水,有很多無謂的行為。正常情況下,他們如果突然得到了某種秘法,就算不在聞喜應用,也會用在安邑,可是,他們沒有…”
一邊說著,皇甫嵩一邊將棋盤上的棋子撥亂,在棋盤中央空出一塊,然后將棋子重新擺上去,朱儁看的分明,老友模擬出的,正是河東的地勢。
“他們離開了涑水,過安邑而不入,直取運城!沿途堪稱秋毫無犯,連例行的劫掠都沒有發生,這說明什么?”
皇甫嵩自問自答道:“他們的目標極為明確,就是要攻下運城,進而攪動天下局勢!這種見識,雖你我亦要深思后才能得之,白波賊又有何能?竟有如此眼光魄力?”
“他先以秘法破城,然后根據朝廷招撫白波的情報,算準了河東郡縣官員們的反應,進而席卷衛家故地,全面威脅西涼軍的各條防線!公偉,你依然差距不到幕后那人的存在嗎?”
朱儁瞠口結舌,不能作答。近段時間,他的心思都放在關東諸侯身上了,根本沒琢磨河東的局勢,自然沒有皇甫嵩想的深遠。
“不單如此,白波軍內部的情況和特征,他也都算計在內了。”皇甫嵩越說越激動,指點著棋盤問道:“公偉,若是易地而處,你來調度白波,現在你會怎么做?”
“鞏固戰線,避開西涼軍主力,小規模出擊。”朱儁不假思索的答道:“只要頻繁攻擊在西涼軍防線的薄弱環節,就能加劇西涼軍的恐慌。這樣一來,西涼軍為了保證退路,不但不能從關西抽調兵馬入洛,說不定還得出關支援。”
“那么,依照蛾賊的一貫作風,白波會怎么做?”皇甫嵩又問。
朱儁依然不用深思,跟黃巾打了這么久交道,以他的謀略,自然是成竹在胸:“自然是乘勝追擊,擴大戰果,要么遭遇慘敗,要么勢力大漲,直到難以控制。”
“不錯。”皇甫嵩點點頭,“白波五帥之中,郭太最激進,當年勾結匈奴侵犯河東,就出自他的手筆。韓暹則最為持重,建白波壘,屯田養民的就是他。如今郭太被排除在外,韓暹南下匯合,很顯然,幕后那人準備讓白波屯駐在衛家故地,讓西涼軍如有芒刺在背!”
“公偉,”皇甫嵩轉向朱儁問道:“白波的策略與你適才所說完全一致,不是另有高人,又會是什么?”
朱儁既非無謀,也非執拗,無容人之量,此刻再無疑慮,反問道:“以義真所見,此人會是誰?”
“某亦不知,不過…”皇甫嵩搖搖頭,然后話鋒一轉:“適才你我談及的眾人之中,確有作風手段與此相似的…”想了想,他又補充道:“今天朝會上,陛下也隱約提到了此人。”
朱儁駭然:“難道又是…”
“公偉噤聲!”皇甫嵩急忙攔住,臉色變得極其嚴肅:“行險行到這種程度,稍有差池,難免會…陛下只是有感而發,并沒有深思。其他人對白波也未必如老夫這般熟悉,應該沒人想得到,所以,公偉切莫。”
朱儁點點頭,鄭重道:“義真放心,既為志同道合之人,儁又豈有相害之理。倒是義真你,這幾年,真是難為你了。”
朱儁此言,也是有感而發。皇甫嵩研究河東局勢和白波賊,研究的這么透徹,當然不會是閑的無聊,他是想著再次披甲上陣,替朝廷剿滅叛賊呢!但國事已經徹底敗壞,老友的心愿恐怕再也無法實現了。書書屋,書書屋,書書屋提供本書。
“也罷,他既有此心,若有機緣,某等也不妨助他一臂之力。”
“理當如此!”皇甫嵩慨然起身:“雛鷹展翅,某等自當送上一程!”
漢末兩大名將的手掌,再次擊在一起,一如當年在潁川時的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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