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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爭執

熊貓書庫    九重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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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竇昭覺得自己可能活不長了。

  老一輩的人常說,夢死得生,夢生得死。

  她這些日子總夢見自己回到了小時候,坐在開滿了紫藤花的花架子下擺動著兩條肥肥的小腿,白白胖胖像饅頭似的乳娘正喂她吃飯。

  有風吹過,垂落的紫藤花蔓擠在一起,累累疊疊的紫藤花籟籟作響,像群圍在一起竊竊私語的小姑娘。

  她覺得有趣,笑嘻嘻地跑了過去,抓住一根藤蔓,順手就揪下了一朵盛放的紫藤花來。

  乳娘追了過來:“四小姐,乖,吃了這口飯,七爺就從京城回來了。到時候會給四小姐帶很多好吃的,還有好看的鞋襪…”

  她看也不看乳娘一眼,避開乳娘伸過來的銀勺,又抓住一根藤蔓揪下了朵紫藤花。

  耳邊就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女子聲音:“怎么?四小姐又不聽話了?”

  乳娘一聽到這個聲音立刻就轉身曲膝朝著說話聲的方向行了個福禮,恭謹地喊了聲“七奶奶”。

  她則捏著紫藤花沖了過去:“娘親,娘親…”

  少婦溫柔地抱住了她。

  她獻寶般地把手上的紫藤花攤給母親看。

  春日的陽光照在母親發間的赤金步搖和大紅色遍地金通袖襖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母親的身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金箔,刺得她眼睛發澀,而母親的臉,則熔化在那一團金色的光暈里,讓她看不清表情。

  “娘親,娘親…”她強忍著眼中的酸澀,高高地仰著頭,想看清楚母親。

  母親的面孔卻越發地模糊起來。

  有個小丫鬟跑了過來,歡天喜地地稟著:“七奶奶,七爺從京城回來了!”

  “真的!”母親即驚且喜地站起身來,提起裙子就朝外奔去。

  她邁著兩條短肥的小腿啪嗒啪嗒地追了過去:“娘親,娘親!”

  母親卻越走越快,眼看著就要消失在春光中。

  她急起來,沖著母親雀躍的背影大聲地嚷著:“娘親,娘親,爹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還帶了個女人!她會奪了您的正妻之位,逼得您走投無路,自縊身亡…”

  可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至關重要的話反反復復地在她的腦海、舌尖徘徊,就是發不出一點聲響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的身影漸行漸遠地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

  她心急如焚,四處亂竄地找著母親。

  白光中,有群爭吵不休的大人。

  她跑了過去。

  一邊扒開人群,一邊焦灼地問:“你們看見我娘親了嗎?你們看見我娘親了嗎?”

  他們都只顧著吵架,沒有一個人理睬她。

  母親,到底去了哪里?

  她茫然四顧。

  突然看見一間槅扇上鑲滿了彩色琉璃的花廳,廳門半掩,好像有人影在晃動。

  難道母親躲在那里?

  她欣喜地跑了過去,“吱呀”一聲就推開了槅扇。

  半截大紅色遍地金的湘裙在空中搖晃,裙裾下,露出兩只腳,一只腳上只穿著雪白的綾襪,一只腳上穿著大紅色繡鴛鴦戲水的綾面繡鞋…

  她厲聲尖叫著,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來。

  入目的依舊是熟悉的八角宮燈,靜靜地立在墻角,瑩瑩地散發著明亮又不失柔和的光華。

  屋子里悄無聲息,大丫鬟翠冷正坐在床頭的小杌子上打著盹。

  竇昭深深地吸了口氣。

  原來那尖叫聲也是在夢中!

  她強壓下心底的驚惶不安。

  自己這一病,家里人仰馬翻,特別是幾個貼身服侍的丫鬟,日夜輪值,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想必是累極了。

  竇昭沒有驚動翠冷,望著墻角的燈光,情不自禁地想起剛才的夢來。

  母親死的時候她才一歲十一個月。什么也不記得了。要不是后來母親的忠仆妥娘找到了她,她連母親到底是怎樣死的都不清楚,又怎么會知道這些細節?

  可見這全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聽了妥娘的話,想當然杜撰出來的!

  竇昭心里就覺得悶悶的,透不過氣來的難受,忍不住翻了個身。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的清晰和響亮。

  翠冷立刻被驚醒,想到自己值夜的時候竟然睡著了,惶恐地喊著“夫人”。

  竇昭安撫朝她笑了笑,道:“我口有點渴。”

  “我這就給您倒茶去。”翠冷一躍起來,長吁了口氣,放下心來。

  竇昭喝了口熱茶,問她:“現在是什么時辰了?侯爺回來了嗎?”

  “剛過子時。”翠冷吶吶地道,“侯爺,還,還沒有回來。”顯得很忐忑。

  竇昭目光不由一沉。

  她是重陽節那天去姑姐——景國公世子夫人魏延珍府上賞菊時受了風寒,之后就有些發熱。剛開始,誰也沒有放在心上,包括竇昭在內。以為請了御醫吃幾副藥就會好的,誰知道幾副藥下去,病不僅沒見好,反而更嚴重了,十天前竟然臥床不起,家里的人這才慌了神,請大夫,做法事,拜菩薩,鬧得雞飛狗跳的,丈夫濟寧侯魏廷瑜甚至讓丫鬟隔著屏風支了張榻,每天晚上歇在那里,服侍著她的茶水。

  昨天下午,廷安侯家的四爺汪清海來找魏廷瑜,兩人在外面嘀嘀咕咕了良久,魏廷瑜借口要和汪清海一起出去吃飯,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汪清海字大河,和魏廷瑜同出公卿之家,從小一起長大,都喜歡騎射和蹴鞠,關系特別的好,常常一起結伴打馬球、蹴鞠、狩獵、賽馬。如果是平時,竇昭肯定不以為意,繼續睡她的安穩覺。可就在半個月前,汪清海的岳父、東平伯周少川因貪墨被皇上抄家奪爵,關進了詔獄,他正為岳父四方奔走,她怕魏廷瑜也攪和進去。

  “你讓二門當值的婆子去外院看看,侯爺是不是歇在了書房。”竇昭擔心地道,“如果侯爺不在書房,就跟大門當值的人說一聲,侯爺一回來就請他回上房。”

  翠冷應聲而去。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她就急匆匆地折了回來:“夫人,侯爺回來了!”她說著,語氣微頓,又補充了一句,“侯爺剛從外面回來,一回來就直奔夫人的上房而來。”

  “我知道了。”竇昭掙扎著坐了起來。

  翠冷正想幫她重新挽個纂,魏廷瑜已經進了內室。

  雖然已過而立之年,魏廷瑜并不像那些和他一樣生活優渥的公侯伯卿,或是因酒色掏空了身子而顯得精神萎靡,或是因養尊處優大腹便便而顯得臃腫癡肥。他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俊朗秀雅,動作敏捷,舉手投足間充滿了活力,神采反而更勝年輕的時候,乍眼一看,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

  看見竇昭披衣而坐,他詫異道:“你怎么還沒有睡?”

  竇昭卻問:“汪四爺找侯爺什么事?”

  “哦!”魏廷瑜目光有些躲閃,“沒什么事,就是心中苦悶,找我喝喝酒…”

  “侯爺!”竇昭不由拔高了聲音,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魏廷瑜的話,“汪四爺是來找侯爺幫忙的吧?侯爺可曾仔細想過,那東平伯到底是為何下的獄?侯爺若是趟了這灘渾水,惹火上身會有什么麻煩?侯爺就算是不憐惜妾身,可婆婆年紀大了,幾個孩兒又還小,侯爺也統統不管嗎?”

  “你也別總把我當三歲小孩似的。”魏廷瑜笑道,“東平伯不過是酒后說了幾句胡話,觸了皇上的逆鱗,這才被下了詔獄。別說是我了,就是滿京都又有誰不知道?你別擔心,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不會拖累你和孩子們的。”語氣頗為敷衍。

  當今皇上是通過宮變登的大寶,最顧忌別人私下議論這件事。所謂的東平伯酒后胡話,恐怕就因此而起。

  十幾年的夫妻,魏廷瑜的脾性竇昭了如指掌。

  他這么說,竇昭更擔心了,非要魏廷瑜給她一句承諾不可:“…凡是與周家相關的事,你都不插手!”

  魏廷瑜被她說得怒意漸起,不悅道:“你這是什么意思?大河是我的至交好友,他現在有事,我坐視不管,那還是個人嗎?”然后譏嘲道,“還好大河沒要我去求岳父,要不然,你豈不是要和我死人翻船!”

  竇昭的父親竇世英是翰林院掌院學士、詹事府少詹事,官不過四品,卻甚得皇上器重,常被皇上召進宮去,給太子和諸皇子筵講。

  聽著這誅心之話,她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魏廷瑜見了不免心虛,低聲道:“你可知道大河找我做什么?”說著,他不禁怒目圓睜,憤然道,“宋墨那狗賊,竟然把周家十三小姐和十四小姐收在了房中!”

  竇昭大驚失色:“那周夫人呢?”

  “也在府中。”魏廷瑜聲若蚊蚋,神色尷尬。

  竇昭倒吸了口涼氣。

  周夫人是東平伯的繼室,密云衛指揮使曹捷的侄女,今年不過三十二歲,姿容出色,周家十三小姐和十四小姐是周夫人所出的一對姐妹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還未及笄,提親的人已經踏破了門檻。

  “他這樣棄德任力,逆行倒施,皇上也不管嗎?”

  魏廷瑜冷笑:“他弒父殺弟,皇上也不過是罰了他三年的俸祿,免了他的官職,讓他戴罪立功。你以為皇上會為了這件事責難他嗎?”

  竇昭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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