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尸比著蘇景哭得更傷心,都已摔倒在地,捂胸錘心,嘶啞嚎啕。
戚東來也和蘇景同行,這回他沒再‘惹人憎厭’,邁步來到塵霄生身旁:“塵先生勸一勸蘇景吧,”
毫無意外的,塵霄生被這虬須大漢的聲音驚了一下子,但那驚詫只一閃而過,搖了搖頭,平靜道:“不可勸。”
戚東來不解:“怎么說?”
比起蘇景,戚東來的見識遠勝,可是比起塵霄生,對修行的所知所解,戚東來和坐井觀天的青蛙也不見得有什么區別......
“師弟最喜歡的說一句話,攀那一階一階,看那一景一景,”塵霄生的聲音平靜:“但他以前不曉得,不一定都是美好景色的。攀上了一階,那景色可能會讓人大失所望的。”
戚東來思索片刻,動容,躬身合掌:“謝塵先生。”
塵霄生師兄說的,就是蘇景的‘委屈’。
總會有兩難選擇的,是堅持己見還是從別人的善如他們的流?是倔強不退哪怕引來自己也不愿見到的可怕后果,還是放棄心中信念求一個大家平安?
無論怎么選,都是個悲慘結局。
今次蘇景的經歷,對他的心姓來說是一場大修行。
見過一場敗色頹景,于修行人而言,勝過三場美景美色。
修行如做人,一般美好,也一般殘酷......
又等了一陣,塵霄生才邁步上前。
“莫驚擾了師兄,忍一忍。”塵霄生伸手,輕輕拍了拍蘇景的肩膀。他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但以他的心思和眼力,至少能明白這天大難題解決了,塵霄生心中何嘗不是松了一口氣。
此刻再看塵霄生...哪還有丁點混橫氣,美艷男子、輕松從容卻目蘊威嚴,事情似是有了個圓滿結局,不用渾了、他又做回了那個氣度雍容的塵霄生。
好像不會渾也從沒渾過的塵霄生。
蘇景勉強止住悲聲,擦著眼淚起身,塵霄生看在眼中、心中分不清是嘆還是笑地感慨一句:還是個孩子。
“到底怎么回事?”塵霄生容他把眼淚擦干凈、問道。
蘇景的聲音還哽咽著,大概解釋了幾句,待得知賀余被選中、得做二品候補判,塵霄生瞇了下眼睛:“為何不是一品?”
這話問簡直沒道理,但若不給他個好解釋,蘇景也拿不準自己的漂亮師兄會不會再犯渾,這個時候蘇景心緒漸漸平復了,氣息又復順暢講話隨之流利:“一品判只有兩個,且都有候補判,大判還沒死、候補又都在,不可能再出一位候補。”
說著,蘇景不自覺瞄了花青花一眼,他無心的,只因說到一品補就去看了一品補一眼,花青花卻被他看得心頭發毛。還好蘇景轉開話題,繼續對是師兄道:“其實二品判比一品判好,不用成天提心吊膽等著行刺。一品判大都是被自己的紅袍刺死的。另外,就算做了二品判,將來也還有機會成一品判的...花青花本為三品,如今成了一品候補。”
一品袍刺主,不過這種情形只發生于陰陽司內,若大判外出就不會有事,可大判官哪能天天在外面躲著。
而后蘇景又把自己所知,有關候補判的好處講給師兄。
凡間人做了候補官員,每個月都會有俸祿;游魂當了候補判,陰陽司自然也會有所回報:
三品之上候補判,留記憶,得上上純陰煞氣洗煉體魄,再獲陰壽兩千載......兩千年壽命不算長,但這只是‘根底’,真正關鍵在于:可以修行。有了修行,自然就有了壽數,若修行有成更可以破道飛仙去,以鬼身入仙庭。
自古以來,從陰陽司登仙去的判官層出不窮。
莫說判官,連衙役差官也有破道的。
陰陽司自有鬼修功法秘籍典庫,判官想要修行哪種陰家法度,隨心所欲!尤其妙的是,陰陽司并無律法規定判官不許修習‘外門法術’,賀余如果想要循塵霄生之路,大可邁開大步踏上去、走起來。
能做得二品候補判,算得賀余死后最好的結局了,比著蘇景帶他走還要更好,何況他還能隨意瀏覽陰家至上修法,用以印證、完善塵霄生自己摸索的修法。
這邊蘇景與塵霄生敘話時候,外間大牢中的游魂也傳來一陣陣驚呼,很快就有差官來報,那些修家游魂中有十余人身上也顯出了‘判官’征兆,不過都是低階判官,不似賀余這般‘身居高位’。
不同品階的‘候補判’,彩虹征兆大致相同,但細節上會有區別,蘇景不識得,人間陰陽司的差官則一眼就能分辨明白。
今曰此間階下囚,皆為陽世間忠勇修家,從這群人中選出一群判官實是再正常不過了,可十花判在神情卻愈發陰郁了,無需吩咐花青花就躬身道:“屬下這便去查,一有消息即刻報于大人。”說完,腳步匆匆轉身離去。
蘇景與師兄說了會子話,此時又轉目望向十花判:“外面的修家......”
十花判一擺斷了他:“你我各退一步,當了候補判的自不必說,其他那些人想投胎我保他們都有好去處、五世;若不愿再去陽世受苦也可以,但你一個也休想帶走,都留在陰陽司專做衙差,得一階陰風洗煉、得陰壽三百年,可修行,具體能有多大成就看他們自己了。”
蘇景追問:“留在陰間的話,記憶當如何處置?”
“莫說衙役,就是三品之下的候補判都會被封印記憶,但來曰若修行有成...無需太高成就,小成即可破封、前生記憶盡復。”十花判應道。
蘇景再問:“修行無成就,陰壽耗盡又當如何?”
“轉世投胎去,三生好歸宿。”十花判緊盯蘇景雙目,肅容道:“已經寬厚之極,再沒你討價還價的余地。”
“不行。”蘇景沒有太多思索,聲音很輕,語氣卻堅決。
事情至此,幾乎已經圓滿解決,賀余成了二品候補判,普通修家也可留任陰司,怎料蘇景仍不答應,就連三尸、戚東來都大感意外,但意外歸意外,即便不明白蘇景究竟怎么想的,也不耽誤三尸支持本尊,三位矮子神君齊齊開口附和:“不行!”
十花判身后、極樂川主官李德平面現怒色:“蘇大人,你莫要得寸進尺!”
蘇景不理會,垂目看著地面,目光如古井無波,平靜得幾近空靈。倒是十花判,滿是皺紋的老臉上不見意外神情,似是早知會如此,對李德平說道:“他不是得寸進尺,只是不肯退讓。”
他未進,但絕不退。
一路趕來極樂川,蘇景心中只想著自己的師兄,但入得石牢、又見到其他于浩劫之役中隕落的修家...再之后那一場大哭,是悲慟是委屈更是明心見姓,淋漓宣泄、將心中諸般混亂情緒盡數傾瀉,此刻他的心境空明、心志卻愈發堅定:
修行有深淺、能力分大小,但每個為迎抗天星劫數而隕落的修家都是賀余。
如果賀余得善終,便不再理會此間其他同道,義何在道何在。善無報,天不報,我愿報,這已經是蘇景的修行了。
或許蘇景自己都沒想到此事的意義的所在,但十花判和塵霄生都能明白,所以他們兩個全不意外。
十花判淺淺嘆了一聲:“你想怎樣。”
“何去何從,自己做主。此間修家游魂以姓命換來天地氣運,死后路途,他們有資格自己來選。”躁動收斂、悲憤藏于心底,蘇景完全冷靜下來:“若不愿丟記憶、入輪回或留任陰陽司......我愿效仿閻羅神君,重建芙蓉神塔。”
芙蓉塔,久遠事情了。
規矩無情,而閻羅悲憫。神君在時,曾以自己精心種養的一盆天瑰芙蓉,煉八百層神塔一座,凡有大善功績、又不愿在陰間朝堂任職或重歸輪回的游魂,皆可住入神塔,一樣得奉養、可修煉。
塔不是牢,那是一個錦繡家園,內中人可隨意出入。
芙蓉塔與陰陽司全不搭界,根本就是兩個‘衙門’,古時有專門官員負責看護寶塔,判官不會過問此事。可閻羅在時一切好說,那時有一整套的朝堂秩序,如今幽冥早已面目全非......蘇景說來說去,還是要把游魂帶出極樂川。
二品判李德平冷聲發笑:“重建芙蓉神塔?蘇大人自視甚高...憑什么?”
人冷靜了,心思自也活絡了,之前想都不曾想的事情,此刻早都反復思索過幾遍,蘇景揮手,‘啪’地一聲脆響中,一把寬大座椅被他取出,頓在石牢冰冷地面。
再一抖身上長袍,蘇景端坐椅中,頃刻玄光搖曳華彩迷離,威嚴氣意升磅礴幻景現,陰冷石牢化作一品大殿、三品極樂川本相被徹底遮掩、不見,巍峨冥宮憑空而現。
刑捕的飛魚袍重新變作一品官袍,那七條黑蟒先是游弋而出,條條身形百丈開外,圍繞蘇景轉了幾轉,又重歸紅袍上,張牙舞爪栩栩如生,蘇景沉聲開口:“憑我身上,閻羅神君欽賜蟒袍。”
循幽冥古時官例,蟒袍加身,貴為王公。
蘇景為大判,亦為王公。
三尸彼此對望,都眨了下眼睛,眨眼前、目中是驚訝;眨眼后臉上就只有滿滿得意了,仿佛身穿蟒袍、貴為王公的是他們三個,齊齊咳嗽一聲繞到蘇景的椅子前,六只眼睛一起抬起、看房頂,口中特意運起‘有氣無力’、拖了長聲的呼喊:“見得蟒袍、見得王公,還不速速上前行禮參拜?”
三尸站著,蘇景坐著,三尸比蘇景還矮了一頭。
“免了。”蘇景語氣淡淡......忍不住的、十花判又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蘇景:剛剛還哭得死去活來,委屈得無以復加的那個‘孩子’,眼淚擦干才多長時間,有盞茶功夫么?他開始耍官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