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一年五月初六,大洪崩、天下廢。
同一天里,佛道兩天宗重開山門,昔日護道仁修遭墨色侵染,立地成魔化作滅世妖孽;紫霄國、涅羅塢兩大天宗頃刻覆滅,宗內前輩高人盡數隕落,只有少數精銳晚輩逃脫劫難;修行道上劫數橫生,墨色侵染門宗皆有歸仙主持,普通修宗完全無反抗之力,一天之內人間修宗被掃滅近半。
也是同一天里,劍出離山斬殺三千墨道;大成學中正氣歌嘹亮,催破墨風三千里;南、西、北三地人王斬殺墨靈仙數十,又復馳援離山惡戰彌天臺,靈狐出關、塵霄生顯身,一戰斬滅七妖僧,追殺數千里,大獲全勝!
還是這一天,南荒來得扶屠贏取妖僧信任,進入彌天臺內,因牽扯了圣劍的下落,蠻子身份尊崇,被妖僧視為上賓......
第二天了。
皇宮覆滅、皇族盡喪的消息漸漸傳播,已成擴散之勢,這件事沒得瞞,沒了朝廷也就沒了王法、當官的沒了約束、當兵的沒了軍餉,凡間大亂之勢隱隱顯現。
修行道上殺伐依舊,數不清多少修士逃亡離山。也有太多修家沒這個機會,遭墨色信徒追殺喪命半途、或者直接被殺滅于宗內。
離山星峰、大成學正字十一陣頻頻出征,擴散四周接應同道,奈何...一座離山、一座大成學,或能直搗黃龍、或能斬殺敵酋,卻沒辦法把整座天下都護住。
如果佛道兩宗未被侵染、涅羅塢與紫霄國實力尚存,中土斷斷不會如此被動.....明知現在再去想這些不存絲毫意義,沈河真人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并非中土世界不夠強大,并非人間不存防備,只是敵人的手段防無可防。
沈河不自責,但沈河恨。
正午剛過,出事時不在離山的龔長老歸宗了,他還帶回來了一個人:大洪朝開國皇帝白翼。
白翼受妖僧一指。修為打散身遭重創,但好歹保住了性命,白翼人到離山時候氣息奄奄、可還活著。離山界內高人立刻施法救助洪太祖,沈河則再動劍訊,傳訊天下昭告凡間:大洪開國皇帝與皇族血脈傳人尚在人間,受得離山相護,安全無礙。
這不算吹牛。白翼的兒子,白羽成還在律水峰打魚龍戲,他是正牌‘太子’,除了白羽成之外,離山還有個黑石洞天靈魅兒轉生,她投胎于皇家。這一世姓白,神魂本源不論,至少今生她體內流淌的是帝王血。
只是這個消息實在談不到什么用處,聊勝于無吧。
人間亂、修界亂、中土世界亂。
黑袈裟、黑香疤的嫵媚和尚一點也不亂,他的腳步很穩,圍著這片三百里巖崖已經繞了三周,正在繞第四周。
東南靈秀地方。仲夏嬌艷時節,山崗中當是郁郁蔥蔥鳥語花香的好景色,唯獨這片石崖,光禿禿的寸草不生,一眼望去無盡蒼涼。
中土地,藏劍冢。
昔年東土漢家第一宗江山劍域究竟有怎樣規模已經無處考據,但它覆滅后留下的‘墳冢’只有這三百里巖崖。
劍冢無劍。
蘇景人在馭界時候,劍冢顯現異常。自遠古時就插滿石崖的長劍盡數沉入地心,自行結陣自我封閉,從那時起劍冢內就再見不到一柄劍,也可以說從那時起,劍冢就變成了真的冢。墳,尸藏泥土中。
昨天奪字皇宮、吞吃京內所有白姓人后,漂亮嫵媚的和尚就來到了劍冢。圍住這三百里開始繞圈子。以他的修為,一步千里只能算是正常行走,可是繞這三百里巖崖,差不都一天工夫才走了三周。于他來說實在是慢得很了。
嫵媚和尚不是一個人,在他身后還有百余人,衣著各異、男女都有,甚至還有幾個三目、四臂、雙頭的怪物,但無一例外的,所有人的眼睛都漆黑深邃,黑到純透、純透得幾近妖冶。
百余人,不存呼吸聲,不存腳步聲,恭敬且謹慎地跟隨嫵媚和尚身后,一起圍著劍冢繞圈子。
忽然,和尚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向身后人群中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阿果,你在不服氣。”
和尚說話時微笑著,更添嫵媚。
和尚早就不是和尚了,棄了心中的佛,便不再是僧人,所以這宇宙里沒有了無艷大師,只剩下一個叫做施蕭曉的永恒信徒。但習慣是不會變的,施蕭曉喜歡自己做和尚的樣子,不改裝束。
身后百多人,皆為墨靈仙家,但非中土出身。他們都和墨十五一樣,外域飛仙、領奉正神法諭進入中土世界,已經來了幾百年了。
此間墨靈仙都追隨施蕭曉不短時間了,他們都知道施前輩喜歡笑,可極少會對自己人笑,除了個別幾個極得他寵信之人。
名喚阿果的女孩子就是施蕭曉喜歡的手下,很得寵信。
被點了名字,阿果趕忙踏上兩步,雙手抱肩微微欠身,這是她那個世界中的禮節,她的神情是恭敬的,目光卻是快樂的......無論樣貌如何,大家都是活了漫長年頭、經歷過無數兇險的仙家,人人心機深沉,猜出同伴的心思并不費力,跟隨施蕭曉繞圈子的百多人里,又何止她一個‘不服’呢,怕是所有人心底多多少少都會有些想法。可施蕭曉只點她的名字,這就是寵信。
“不是不服氣,是阿果有些想不通...昨天真色正式降臨中土,大體上是妥當的,可也有地方戰事不順,大成學未曾覆滅,離山小妖逞兇,西海南荒冰原也都吃了敗仗。我輩坐擁仙力卻置身事外,不去馳援戰場撲滅離山,卻在這荒涼地方繞圈子...這是阿果想不通的地方。”
阿果的話說得不客氣,因她曉得施蕭曉是要借她之口說出所有人心中疑惑,即使如此不妨說得稍稍露骨些,施前輩不會介意只會贊許。
果然,嫵媚和尚的笑容更盛了些,目露贊許:“你當知,這里是什么地方吧。”
阿果點頭:“中土地、藏劍冢。古時中土世界最強大的門宗,曾對抗正神,頗有些實力,如今江山劍域已毀,劍冢里仍有玄虛藏納,或對正神不利、對真色不利。”稍頓,她又做補充:“縱有玄虛。也不過是死去多年的枯冢而已,何須太過計較,直接打碎了它也就是了。”
施蕭曉想了下,再開口時語氣變得認真起來:“那你打一下子試試看吧,無需全力出手,只消淺淺一道力氣試探就好。再就是打醒精神,要小心...千萬千萬小心。”
嫵媚和尚鄭重叮囑,阿果心里甜甜的,一笑嫣然:“曉得了。”
笑容過后,斂心凝神,仙元行轉于身、法寶蓄勢以待,諸般準備功夫做好。確定自己萬無一失之下,阿果揚手將一道墨色神通打入劍冢深處。
并非真要摧毀劍冢,意在試探,道理上是施蕭曉要請阿果來配合,給麾下所有墨靈仙做一堂課,阿果明白這一點,是以攻向劍冢的法術并不犀利......
小孩子們結隊玩耍,他們不懂事。來到一座新駐扎城外的火器營營房外,有個膽大的膽大的孩子撿了塊石頭扔向軍營。
石頭打到了營房,營中軍人想也不想直接推出洪武大炮,點燃引信一炮轟了回來。
多荒謬的事情,永遠不會真正發生在人間。但很形似的情形......就是此刻劍冢反應。
淺淺力道、輕輕法術,墨靈仙阿果試探一擊,整座劍冢卻于剎那爆炸開來。霎時間天搖地動、地心沖起的力量瘋狂且犀利,狠狠打向施法之人!
一塊小石頭,換回了巨炮一轟。
小孩子被大炮轟中,尸身遍布三十里;
墨靈仙阿果被劍冢禁制打中。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她很小心、她有防備,她的墨元游走于身她的法寶滿滿蓄勢,可哪有又什么用!于劍冢反噬面前,堂堂真仙和小孩子又有什么區別,躲不開逃不掉擋不住,只有死。
中劫、身亡,連一顆牙齒都未能留下!
眾多墨靈仙全都大吃一驚,唯獨施蕭曉面色如常。這后果他早都了解、早都料到了。
阿果沒猜錯,施蕭曉要借她來給手下仙家上一課;只是阿果沒猜全,施蕭曉開課,要借用的是她的命。
反擊過后,劍冢重歸沉寂,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不過自天外侵入中土的墨靈仙又少一人。
“你們都曉得,我與阿果交好,這孩子漂亮、聰明、手段不差,最可愛的是她虔誠。”施蕭曉那張嫵媚面容上流露悲戚神色,他推阿果去送死,他很難過:“但她有一點不夠好:她驕傲了。驕傲就會壞事。”
“普通人,驕傲是自己的,性命也是自己的,自己的驕傲害死了自己,說到底也還是她自己的事情,無需別人來管,更不用我做干涉。”施蕭曉的聲音平靜,他的嗓音清澈,說話時有涌泉之韻,很好聽:“可是我輩非平凡,你我皆為永恒中人,命因真色而在、因正神而在,來此間要做的事情也是為真色、為正神效命。因驕傲,害了自己的性命無妨;但因驕傲妨礙了正神之命就萬死莫贖了。”
“我寧愿阿果死得全無價值;也不愿她因驕傲壞了正神之差。阿果現在死了,她不是罪人,她永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施蕭曉伸手指了指半空里飄蕩的微紅色的煙,那是阿果留在這世上的最后一點痕跡:“我很傷心。我望諸位引以為戒,莫再讓我傷心了。驕傲即為罪,無可赦。”
完全不可理喻的事情,被嫵媚妖僧以理所當然的哀傷語氣說出來,即便墨靈仙也個個都覺陰冷詭異。
“若中土真是個平凡世界,正神又何須光派靈仙入界來。大成學、離山、人王、歸仙...昨天吃的敗仗足夠多了,若再心存驕傲、自詡真仙就看輕了這座世界,大家就真不用回去再見正神了。但是離山、大成學、人王、歸仙,所有這些中土兇猛人物加在一起,也遠遠比不得枯冢對正神的妨害......如今這枯冢就快醒來了,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萬幸,現在還不晚,諸位與我聯手拔除此害,是為當頭要務。”
百余墨靈仙禮節各異、口音各異,但說的話整齊劃一:“謹遵前輩諭令。”
施蕭曉笑了笑,合十還禮:“多謝。”再轉身、又邁步,重新開始他繞冢而行的第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