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壽及諸將皆欲降,獨可綱不從,令二人掖出城外殺之,可綱顏色不變,亦不發一言,含笑而死。可綱既歿,其尸為城中饑者競食.
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荒野之中不聞一聲鳥叫。偶有兩聲,卻是那晝伏夜出的貓兒鷹。
如此漆黑的夜晚,卻有一隊無聲的士卒默默推著一輛又一輛的馬車緩緩向南方前進。
火把從隊伍前面一直點到最后,宛如黑夜中的一條火龍,照亮了亡魂歸鄉的道路。
“牛頭神、馬面神,大小神靈兩邊繞,收下寶錢莫擋道。莫擋道,莫擋道…”
哽咽的昌平腔,滿是悲傷。每念一聲,手中的紙錢便隨之揮灑出去。
買路錢、買路錢,只為弟兄的魂兒能歸家。
“老二,過了雞鳴驛了,前面就到錦州了,好生呆在車上,莫要叫黑白無常給帶去了。家中老娘可等著看你最后一眼呢。”
“娃才兩歲,怕是連爹都不會叫一聲,離家的時候,你便十分的不舍,三步一回頭,眼淚和在眶里,瞧著就叫人心疼。唉,當爹的哪個不疼娃,不想娃呢。老哥知道你想!往日里沒聽你少提,大伙打趣你,你也不惱,好人啊。哪個能想到這就把命丟了呢。丟了就丟了吧,守備大人慈悲,心中有弟兄們,這不就要送你回家了嘛,好歹也能讓你再見孩子一面…”
“兄弟,放安心,大人仁義,定不會讓你那瞎老娘沒人照顧的...只可憐你那媳婦,年紀輕輕便要做了寡婦…”
淚已干,聲已啞,死去的終究死去,活著的還要活著。
活著的卻要比死去的更痛苦,更難過。
回家,回家…
無數聲心底的吶喊,引導著這些漢子堅定的一步一步往前。
受到松山上下悲戚的感染,那五百遼東騎兵也人人都有哀色。白天,他們親眼目睹松山軍與建奴血戰,對這些寧死不退的漢子佩服不已。現在,他們更在為施大勇這千里運尸的義舉激動,他們相信,這位守備大人白天對他們說的話一定會兌現!
沒有命令,遼東騎兵們人人啞口,雖然座下的戰騎有些不耐,但他們還是小心翼翼的控制著馬速,誰也不敢越過那些運尸的馬車一步。
死者為大,任他們平日如何自詡是善戰鐵騎,如何的目空一切,今時,也要默默的跟隨在后。
夏德勝、李一忠二位千總一直跟在施大勇的身后,一路上施大勇簡單問了他們的情況,知道這二人皆是祖大壽家將出身,不由對他二人心生警惕,怕這二人是祖大壽插在自己部下的眼線。
但一路走來,觀二人舉止,聽二人談吐,對自己白天血戰不退的行為都十分欽佩,言語也甚是恭敬,一點也沒有是前鋒總兵的人的高傲。與黃安、邵武等松山將領,也都十分客氣。單從表面來看,施大勇還看不出這二人有沒有得到祖大壽的什么授意,要與自己為難或者暗中監視自己什么。
過了雞鳴驛后,施大勇突然自嘲的笑了笑,他爾今不過小小守備,就算祖大壽的允諾成真,也不過是個正三品的參將。說是正三品,但放眼遼東,這參將也是遍地牛毛了。更別提大明文貴武賤,他這正三品的武將在那些文官的眼里,連個七品縣令都不如。只怕隨便一個五六品的文官就敢擅自斬殺自己,便如當年袁崇煥只不過是個四品寧前道時就敢擅殺軍中校尉一般。
既然自己現在和將來都將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又何必非要自欺欺人,往臉上貼金,一廂情愿的以為人祖大帥不放心自己,下這么大的本錢來監視自己呢?
要說,這代價也未免太大了些。五百騎兵,可是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若是放在關內,那便是總兵才有的實力。也就是他祖大壽財大氣粗,換作別的將領,哪個會如此豪爽割塊肉給自己呢。
或者祖大壽也并非自己想得那么不堪,又或是他起了英雄惜英雄之心,又或是對自己見死不救的行為感到愧疚,這才決定要扶持自己一把呢。
不要抱著后世人的心態來看今時人,更不要以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有什么大本事,認為每個對你好些的人都對你有別圖。
做人,且寬心。那般血仗都熬過來了,又有什么放不開的,想不開的呢。
你道人圖你,卻不知你亦要圖人。
走一步是一步,或許前方的路很平坦也不定。
又行了七八里后,在最前面引路的騎兵營把總孫有勁打馬奔了過來,請示施大勇:“大人,弟兄們趕了一路,是不是停下讓大伙歇會再走?”
從大凌河出發到現在,除了在雞鳴驛短暫的生火做了飯食,隊伍便沒有任何停留,是需要休息一下。再說,現在松山上下沉浸在悲痛之中,悲痛化為前行的力量,這股力量雖然可以大家暫時忘卻疲勞,但要是不適當的緩解,很容易給人的生理和心理帶來困擾。
張馳有道的道理施大勇懂,就如他賭錢時也不是一把將錢全押了。此地離錦州也近了,休息一會也耽誤不了事。念及于此,施大勇便點頭道:“也好,傳令下去,全軍休息。”
“是,大人!”
孫有勁在馬上應了一聲,借著火把的亮光小心翼翼的朝前面奔了去,一邊奔一邊小聲的傳達休息命令。
聽到命令后,車隊緩緩停了下來,士兵們靠著馬車無言相對,又或是望著遠處的黑際發呆,又或是怔怔的看著車里的同袍。
五百騎兵出城時自帶有干糧,這會都取了出來食用。李一忠讓人取了些給松山軍送去,有些人取了,有些人卻是搖搖頭沒有拿,似是對遼東兵馬還有成見,連帶著對這五百已經歸為松山軍的騎兵也沒什么好感。
見狀,施大勇也沒有辦法,只能期望時間沖淡部下們對遼東兵的怨恨。畢竟,發號施令的是祖大壽,不肯出城援救的也是祖大壽。
怨有頭,債有主,真要算帳也應找祖大壽去。
不過,大凌河城里的遼東諸將倒也不全是如祖大壽這般冷血的,那副將何可綱、張存仁還有那游擊高光輝便不錯,值得結交,聽他們的意思,對祖大壽見死不救也是有意見的。
嗯?何可綱!
施大勇突然一個寒顫,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因為他想起來了——那個何可綱到底是誰了!
他不就是因為反對祖大壽投降而被祖大壽下令在大凌河城下,當著數萬金軍的面砍下腦袋的何可綱嗎!
他不就是那位至死含笑,不發一語的忠臣何可綱嗎!
壯哉,何可綱!
施大勇最敬義士,最敬忠臣,何可綱拒不投降反遭殺害的慘劇令他心痛。
為使忠臣不枉死,施大勇決定回到錦州后無論如何也要向巡撫丘禾嘉力陳后金大軍即將到來,大凌河城內數萬軍民將盡數毀于敵手的事實。
不管用什么辦法,也一定要救下何可綱!
施大勇暗暗下了決心,腦子里不斷思索如何用最好最可信的說辭勸動丘禾嘉下令祖大壽立即撤出。
哪怕因此而使自己的晉升之路變得更為困難,更為坎坷,也要盡力去做。
正思慮著,卻聽到前方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聽到蹄聲,在隊伍前面引路的幾十名騎兵營弟兄立即扔掉手中的干糧,翻身跨馬,抽刀在手,緊張的望著漆黑的前方。
蹄聲越來越近,看到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火光后,蹄聲嘎然而止,黑暗中,聽到有人在問:“前面是什么人?可是前鋒總兵部下?”
“我們是松山軍。”孫有勁在馬上叫了聲,揮手示意手下放下刀,來者從錦州方向而來,肯定不會是韃子。
“松山軍?”
聽到孫有勁的回答,對面有人在驚呼,發出一陣竊語聲,顯然是不相信他們真的是松山軍。片刻之后,便聽有人叫道:“探馬來報,你們松山軍已被建奴包圍,如何會出現在此處?你們莫不是建奴僑裝,要來詐取錦州城的?”
這話一出,孫有勁立即氣不打一出來,破口便罵了聲:“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和韃子打得差點連命都丟了,昨到你嘴里就成了韃子喬裝的了!你姥姥的,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這些馬車里躺得可都是老子的弟兄!”
對面沉寂了下,好像是在商量什么,很快,就聽先前問話的那人又叫了:“對面的弟兄,你們是不是松山的兄弟我們一時難以辨認,你們也知道,建奴詭計多端,最喜找人喬裝混進城中充為內應,然后打開城門放他們大軍進來,所以為安全起見,你們最好能夠出示可以證明你們是松山軍的證據,否則,我們這便回城向巡撫大人稟明你們是建奴喬裝了。”
聽了這話,孫有勁暴跳如雷:“老子們活得好好的,這便是證據,你他娘的還想要什么?大凌河城尚在我軍手中,若我們真是韃子喬裝,怎么能夠從他們眼皮底下跑到這來?你他娘的再羅嗦,老子帶兵沖了你這狗.娘養的!”
剛說完,身子卻被人一拉,扭頭一看,卻是守備大人。
要孫有勁不要瞎嚷后,施大勇揚聲朝對面說道:“我是松山守備施大勇,你想要證據,我便給你證據,接著!”說著用力將一件物什甩向對面。
黑不隆冬的,誰也不知道施大勇甩出了什么。
對面卻發出一聲驚叫:“人頭,是人頭,有辮子,是建奴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