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鴻宇也知道陸玖心里不痛快,自從他范鴻宇到任云湖之后,很多人心里都不痛快。范鴻宇自己更不痛快。
然而,他前來云湖當這個代縣長,原本就不是來找痛快的。
他是來工作的。
既然來工作,那就要把工作做好,不能馬馬虎虎,得過且過。蘆花鎮防洪大堤,這一個月來,他一直都在親自關注,不知道跑過蘆花鎮多少次,抓過周子其上班時間帶著鎮長副書記在賓館打牌的現場,周子其也當著他和陸玖的面拍過胸脯表過態,以自己的腦袋擔保過兩回。
結果,還是決堤了。
周子其負責疏散橋頭村村民,有三個五保戶無人理會,活活淹死在洪水之中。
凡此種種,周子其都難辭其咎。
這樣的干部不處理,人家真要說他范鴻宇欺軟怕硬,就知道“欺負”齊正鴻和霍華龍,碰到陸玖和周子其,便熊包軟蛋了,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個先進個人就堵住了你的嘴。
你范縣長胃口未免太小,眼界未免太窄。
就那么回事了。
“那,縣長認為,要怎樣處理干部呢?”
稍頃,陸玖淡然問道,身子微微后靠,擺出了談判的架勢。
和范鴻宇打了兩個多月的交道,陸玖對這位年輕搭檔的性格,多少有所了解。知道范鴻宇一旦當著他的面開了這個口,就絕不會無緣無故再縮回去。
且聽聽你的條件再說。
范鴻宇毫不猶豫地說道:“橋頭決堤,我有責任,魏清平也有責任,當然,他的責任不大。周子其呂敏峰則要負直接的責任。尤其是周子其,西涌管理區防洪大堤就是他直接負責加固施工的,橋頭村的干部群眾也是他在負責疏散轉移。出了這樣的事故,我們這幾個干部,都應該作檢討,挨處分。”
陸玖不動聲色地問道:“按照縣長的意見,應該怎么處分?”
范鴻宇緩緩說道:“我和清平縣長的處分,請縣委決定。周子其同志,我認為不適合再擔任蘆花鎮黨委書記了。呂敏峰作為蘆花鎮防汛抗旱指揮部的指揮長也負有直接責任,一樣應該撤職。”
盡管范鴻宇沒有明言要撤周子其的職,最后這句,卻是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
一樣應該撤職!
陸玖有點不悅地說道:“縣長,這樣不合適吧?我們現在是在商量全省抗洪總結表彰大會的問題!”
省里都要表彰我們了,沒有批評橋頭村決堤的事,其他還有幾個縣也都決堤了。你倒好,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一縣之長,自請處分,還要撤掉我陸玖以前的通訊員。
小范同志,你可不可以不要總是這樣標新立異?
你的思維為什么就是不能和大伙保持一致呢?
范鴻宇淡然說道:“書記我認為這就是一回事。省里要開總結表彰大會,那是因為站在全省的高度來看,這場抗洪搶險的戰役,我們取得了勝利,涌現了很多英雄事跡和英雄人物,確實值得好好的總結表彰。但具體到我們縣里來說,我們不能慶祝。如果橋頭沒決堤決堤之后沒有死人那才值得好好慶祝。我這幾天一直在反思,為什么我不早一點著手進行防洪干堤的整修加固工作?如果提前一個月,我一來云湖就開始搞這個工作,那洪峰到來之前我們全縣所有的防洪干堤都能得到全面的加固…哪怕只是提前半個月開始搞,結果也會大不相同。工作沒做好,就應該反思,應該總結經驗教訓避免下次再犯。”
一番話將陸玖憋得。
范鴻宇才來云湖兩個月,就碰到了這樣三十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平心而論他的工作已經做得很出色了,如果沒有他從省里搞下來那筆錢,沒有他的強力堅持和嚴厲監督,也許不要等到第三次洪峰到來,蘆花鎮早就決堤了,后果肯定比現在要嚴重得多。
饒是如此,范鴻宇依舊在檢討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到位。
這樣一比較,陸玖這位前縣長現任縣委書記,更是責任重大。
這五年,你陸書記都干嘛去了?
一念及此,陸玖悚然而驚。
一開始,還以為范鴻宇的眼睛盯在周子其身上,想要透過周子其來甩他陸玖的巴掌。現在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范鴻宇的眼睛,一直都直接盯在他陸玖身上,周子其不過是附帶的“次要目標”。
很簡單,范鴻宇堅持要自我檢討,自請處分,這個處分實際上是做不了的。
范鴻宇才來云湖兩個月,要為蘆花鎮大堤決堤承擔責任,接受處分,那陸玖怎么辦?
如果范鴻宇只是普通的縣長,想要如此標新立異,陸玖只會嗤之以鼻——跟我玩花招?嫩著呢!想挨處分自己去挨,咱搬張椅子在旁邊看熱鬧就是了,絕不阻攔。
但范鴻宇偏偏不是普通的縣長,他是尤利民的前任大秘書。
有關范鴻宇的處分報告一送上去,尤利民只需要輕輕問上一句“以前的縣長縣委書記都在干什么”,陸玖就要吃不了兜著走。
陪著范鴻宇一起去挨這個處分,陸玖是真的不愿意,半點都不愿意。
陸玖才四十歲,三年縣長兩年縣委書記,當真不容易,已經到了要緊關頭。如果不出朝陽農場那檔子事,大家平平穩穩過下去,最多再有一年半載,陸玖就要高升的了。
現在其實也還是一樣。
只要范鴻宇不折騰,在云湖干個一年兩年,把經濟搞上去一個臺階,或者至少把數據做得好看一點,陸玖依然會官升一級,范鴻宇正位縣委書記。哪怕就算是給范鴻宇讓路,陸玖這個臺階都能上去。
撇開范鴻宇這個“妖孽”不談,齊河市三區九縣,十二個區縣委書記,陸玖的年齡優勢和資歷優勢都擺在那里,上級不提拔他,想提拔誰?
范鴻宇不怕挨處分,至少和他陸玖比較起來,他不是那么害怕挨處分。他實在太年輕了,從學校畢業參加工作到正處級,只用了不到四年時間。接下來,在縣處級的崗位上,怎么也得待個三四年吧?四年之后官升一級,他離三十歲還差著兩年呢,副廳級,想想都讓人頭暈目眩。
所以他現在“挨得起處分”,今后三四年,有足夠的時間來消除這個處分帶來的負面影響。
現在急著將陸書記“送走”,縣委書記的大帽子怎么也輪不到他的頭上,上邊肯定還會再調一個縣委書記過來。到時候范鴻宇還得和新書記繼續磨合,磨合不了,就得“開戰”。代縣長和每一位縣委書記都搞不來,可也不是個事,給上級領導留下的印象太壞了。與其這樣,還不如將陸玖拖住,拖個一年兩年再說。到時候再擠走陸玖,上縣委書記就名正言順了。
范鴻宇抽著煙,目光平靜地望向陸玖。
陸書記,您敢跟我一起去挨這個處分么?
你堅持要保周子其,那我就堅持自請處分,看看在你的心目中,到底是周子其重要,還是你自己的前程更重要。
陸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悶悶地抽煙,不吭聲。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是一回事,是不是能低下頭服這個軟,又是另一回事了。
范鴻宇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身子也往后靠在沙發里,擺出了好整以暇的模樣。他相信,以陸玖的官場智慧,用不了多久,就會權衡利弊,做出正確的選擇。
“范縣長,那你認為,由誰去蘆花鎮主持工作,比較合適呢?”
一支煙堪堪抽完,陸玖坐直身子,將煙蒂在煙灰缸里慢慢摁滅了,緩緩問道,雙眉已經舒展開來,眼神也變得十分平靜。
被范鴻宇硬生生推到墻上,臉皮剝得一干二凈,換了誰都會沖沖大怒。這么短的時間內,陸玖便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不得不說,也是好本事。
不過從他對范鴻宇的稱呼變化之中,一字之差,還是多多少少露出了心底的憤懣之意。
范鴻宇微微一笑,說道:“書記,我初來乍到,對干部不是很熟悉,可不好隨便提建議。還是由書記來決定吧。”
陸玖略略頷首,眼神又再平和了幾分。
不管怎么說,范鴻宇沒有得寸進尺,趁機插手重量級中層干部的任免安排,多少讓陸玖心里好受了些。
凡事都得講究個循序漸進,不能太操之過急。
范鴻宇又說道:“書記,我還有個建議。”
“縣長請講!”
陸玖又將稱呼變了回來。
“我看這個先進個人的評選,可以換一種思維方式。
不到三十個人的名單,超過二十人都是干部,我認為不是那么合適。抗洪搶險,也是干部的本職工作。這種榮譽,如果讓給最基層的干部和普通群眾,才更加有激勵意義。我看這個比例變一變吧,減少十個干部名額,增加是個普通群眾進去。書記,你覺得怎么樣?”
“好,我同意。”
陸玖毫不猶豫就答應下來。
比較而言,這只是小事,有一定職務的領導干部,是不是得到這個榮譽,真的無關緊要。對基層干部和普通群眾來說,含義就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