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崮區的辦公場地,和馬崮鎮一樣,相當陳舊了。
區委書記和區長等人便滿臉歉意,不住向尚老告罪,說是怠慢領導了。
尚為政哈哈一笑,說道:“這個沒有什么好抱歉的,艱苦樸素一直都是我黨的本色。不見得有了錢,就一切都好。有個時候,錢多了反倒不是什么好事…曾書記,你們不要忙,我這次來,是想找一個人,了解一些情況。”“”,全文字 馬崮區委書記忙即說道:“請尚老指示,我們全力配合。”
“嗯,我要找的這個人,是你的本家,也姓曾,叫曾冠青。不知道曾書記有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尚為政和顏悅色地說道。
“曾冠青?”
區委書記和區長對視一眼,俱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是沖著他來的。
“聽說過聽說過,尚老,您說的這位曾冠青,以前是我們市里百貨公司的副經理兼黨支部書記…您要找的,是這個曾冠青吧?”“”看 尚為政含笑點頭。
區委書記和區里的干部們都暗暗舒了口氣。
怎么把這茬忘了?中央調查組不就是來調查彥華國企改制情況的么?這個曾冠青可是“重要人物”。只是沒想到尚老萬金之軀,竟然降尊紆貴,親自趕這么遠的路到馬崮區來找曾冠青。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為什么剛才市委岳書記在電話里頭沒有說明這個情況呢?或許岳書記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尚老此行的目的,縱算猜到是為了曾冠青而來,卻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在這樣的大事上頭,“大概加估計”可不靠譜,萬一猜錯了,要出大問題。
“哎呀。尚老。你要見曾冠青。直接給我們打個電話就行了,我們會讓他去市里見你的…你看你看,這么大老遠的,還要辛苦你老人家親自趕過來。這怎么好…”
區委書記一迭連聲地說道,臉上抱歉之意更濃。
尚為政擺了擺手,說道:“沒關系,我也很久沒有到真正的鄉村轉悠過了。正好趁這個機會活動活動筋骨。你們這里的空氣,還是很清新的。”
“嘿嘿,是啊,我們這里別的沒有,新鮮空氣倒是不少,免費的…”
區委書記笑著說道,不小心就幽了一默。
范鴻宇不由微微而笑。
這句話,現在聽起來當然是幽默,再過二十年,如果尚老還健在。回過頭想想曾書記這話,只怕就不會笑得如此開心了。到那時候。尚老想要吸一口免費的新鮮空氣,還真是奢望。
有道是:厚德載霧,自強不吸!
“尚老,各位領導,先在區里休息一下,我這就派人去找曾冠青過來。”
區委書記幽了一默之后,馬上說道。
尚為政搖搖頭,說道:“曾書記,不必了,我打算去曾冠青家里看一看。聽說這位曾冠青,是全省的勞動模范,還曾經在戰場上立過大功,是個軍轉干部。麻煩你找人給我們帶個路就行了。”
區委書記頓時又和區長對視一眼,露出為難的神色,說道:“尚老,不瞞您說,曾冠青家里,離區里很遠,住在山里,不通車。走路過去要一個多小時…”
您老這么大年紀了,走一個多小時山路,能行么?
薛益民在一旁勸道:“尚老,既然這樣,我建議還是聽從區里同志的意見。山高路滑…您的安全必須放在第一位來考慮。”
“是啊是啊,尚老,你就在區里休息一下,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去山里找人。你放心,一定會找到的。”
區委書記連忙說道,神情很是惴惴,生怕尚為政“固執己見”。如同薛益民所言,既然尚為政到了馬崮區,確保他的人身安全,就是第一要務。山高路滑,道路崎嶇,萬一在山路上有個閃失,卻如何是好?
尚為政一揮手,打斷了區委書記的規勸,淡然說道:“就這么定了,曾書記,請你安排個人帶路,我們這就動身。”
尚為政久居封疆之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讓他改變主意的。
區委書記便求援似的望向薛益民。剛才聽了介紹,知道薛益民是調查組的副組長,也是中央來的大領導,或許只有他能勸阻得了尚為政。
薛益民輕輕搖頭,說道:“曾書記,請你安排個向導吧。”
薛益民熟知老頭子的脾性,知道已經沒有什么人能阻止他了。
“那好,那我給尚老帶路。”
區委書記無可奈何地說道。既然老頭子主意已定,他自然要親自上陣,難道還能指派別人不成?
當下一行人出了區公所,區委書記登上了尚為政乘坐的吉普車,區里唯一的一臺老式吉普也開了出來,當先領路。區長和區里其他兩位主要領導,都坐 在上邊。
這么大的領導蒞臨馬崮區,無論如何,區里也該竭盡全力做好服務。
不過一分鐘,車隊就已經駛離了馬崮鎮的“街區”,再次上了砂石路面。道路兩邊,倒是青山綠水,風景極佳,就是略嫌荒涼了些。
一路上,尚為政不怎么說話,區委書記也不敢多嘴多舌,緊張得不行。
車隊開出七八里地,轉上一條土路,相當狹窄,基本上只能通過一臺車,駁車完全沒可能。不過對面有車開過來的可能性更小,倒是不用擔心。土路不但狹窄而且坑洼不平,吉普車就好像扭秧歌似的,蹦跶個不停,仿佛大海之中的一葉扁舟。
區委書記竭力穩住身子,連聲說道:“尚老,對不起啊,山區就是這種小路,這不是公路,本來通不了車的…”
尚為政微微頷首,臉色平靜。
范鴻宇陪著薛益民和張力華坐在后面的車上,一樣很不好受。
過一個大坑之時,吉普車猛地一抖。張力華猝不及防。“哎呀”一聲。腦袋重重撞在窗戶之上。
“范處長,這路也太爛了吧?彥華市的領導,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也不想辦法改善一下…”
好不容易重新坐穩了身子。張力華又驚又怒,重重“哼”了一聲,十分不悅。倒不是說腦袋上撞這一下痛得有多厲害,關鍵是出洋相了。很傷張局長的面子。
“張局長,關鍵是資金問題。修路是最花錢的。楓林鎮的經濟發展算是比較好的,翻修二十幾公里省道,也找銀行貸了款,還找企業集了資。單純靠財政撥款修路,不大現實。目前彥華的財政狀況,還是很不樂觀。改制之前,幾乎所有國營企業都在虧損,需要依靠財政補貼才能堅持下去。全部的負擔,都壓在農民頭上。工商業發展不上去,農業也越來越危險。變成一個惡性循環。”
范鴻宇淡然答道。
張力華又重重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小范同志還打算拿小布袋裝他呢!
將張局長當作什么人了?
薛益民笑了笑,說道:“范處長,也不能一概而論。五六十年代,我們剛剛建國,百廢待興,工商業幾乎是一片空白,農業基礎也很差。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我們一樣搞了很多建設。大修農田水利設施,也是在那個時候完成的,就算現在,許多地方都還在受益。哪個時候,我們沒有錢,甚至很多群眾連飯都吃不飽,但我們為什么還能搞這么多建設呢?可見,關鍵還是發揮集體的力量,發揮全社會的主觀能動性。發展經濟,并不是唯一的辦法。”
范鴻宇微笑說道:“薛主任,我完全認同您的觀點。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就在于能夠最大限度地發揮團體的力量。如果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再采取一些措施,將個體的主觀能動性也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來,那就更完美了。我想,這也是國家決定搞改革開放的初衷,也是設立國家體改委的主要目的。”
薛益民略略一滯,雙眼瞇縫了一下。
這年輕人,反應之機敏,竟至于斯,絲毫也不授人以柄,反過來拿捏了他薛益民一把你是體改委副主任,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
總不能你這個國家體改委副主任,內心深處是反對改革開放的吧?
那國家設立體改委目的何在?
張力華冷笑說道:“人性總是自私的,最大限度地發揮了個人的主觀能動性,就不可避免的要損害團體的力量。現在很多地方,連整治個水利設施都搞不下去。不給錢,群眾就不出工。難道這些水利設施整修之后,受益的不是他們自己嗎?明明對自己有好處的事,還在爭著要錢。這種風氣就很不好。”
范鴻宇微微一笑,說道:“張局長這個觀點,我也完全認同。所以我認為,我們的改革開放,就是在探索之中不斷前進,不斷修正,尋找一個最佳的平衡點。在保持社會主義優越性的同時,充分調動群眾的積極性,將國家和群眾的利益,有機地結合起來,形成合力。有句話說得好,改革開放,不就是摸著石頭過河嗎?在一些領域,總是要探索一下,才能得出結論。什么都不敢試,那我們的改革開放怎么進行下去呢?”
張力華冷哼一聲,扭頭望向窗外,懶得和他做這口舌之爭。
政治博弈,最終實力決定一切!
這段折磨人的毛土路大約在二十幾分鐘之后終于到頭了。
領頭的區政府吉普車開進路邊一處較為平整的草地上停了下來。
區委書記對尚為政說道:“尚老,車只能開到這里了,曾冠青老家是樹亭坳的,得從小路進去,翻過這座山,差不多有七八里地,要走一個小時左右。”
一個小時走七八里地山路,這是按照年輕人的體力來計算的。“”,全文字 尚為政抬起頭望了望那座小山,傲然一笑,說道:“走吧。”
雖然年過七旬,尚為政的身體倒還硬朗,沒有太大的毛病。若非如此,某位超級大人物也不會請他親自出馬,到彥華來走這一遭。
當下三臺車在草地里停好,區委書記率先領路,朝山路進發。
薛益民陪同在尚為政身邊,笑著問道:“曾書記,曾冠青同志和你是本家,你們以前熟悉嗎?”
區委書記忙即答道:“薛主任,也談不上多熟悉,多多少少了解一點吧,我以前不是在馬崮工作的。”“”看 語氣中透出小心謹慎之意。
到目前為止,區委書記也不大清楚中央來的大領導找曾冠青到底想要了解些什么,總之這樣巨大的“是非漩渦”,能夠避開多遠就是多遠,決不能牽扯進去。
乃是基本常識。
薛益民卻不肯就此“放過”他,微笑說道:“哦,那就請你談談吧,隨便聊聊曾冠青的情況。”
區委書記也委實無奈,忍不住伸手搔搔腦袋,想了想,說道:“薛主任。我就是隨便談談啊。我和曾冠青真的不是很熟。他以前在百貨公司上班,我們接觸不多。”
“嗯,隨便談談隨便談談,反正是閑聊。不要緊的。”
薛益民相當和氣,盡可能讓區委書記放松一點。
“曾冠青這個人吧,怎么說呢…在這樹亭坳,也要算個人物。應該有六十來歲了吧。以前當過兵。聽說在部隊還是個排長,參加過抗美援朝,立過大功,后來因為受傷,左手殘廢了,部隊就安排他轉業回了地方。聽說一直都在供銷系統上班,是百貨公司的副經理兼黨支部書記…去年百貨公司改制,他就下崗了,回到了老家。前段時間聽說領著樹亭坳的群眾準備修路,具體情況怎么樣。我就不是很清楚了。”
區委書記帶著歉意說道。
事實上,對曾冠青的情況。他知道的遠不止這么一點,但當著這么大領導的面,他哪里敢多說什么?區委書記四十幾歲,在體制內摸爬打滾了二十來年,焉能不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
薛益民又問道:“聽說曾冠青的父母在紅軍時期就是赤衛隊員,支前模范?”
“是啊是啊,這倒是真的。曾冠青的父親曾老漢,紅軍時期是赤衛隊長,真正上陣打過反動派的。這一帶的群眾,都尊稱他是五阿公,八十幾歲了,身子骨還挺硬朗,能上得了山下得了田,在樹亭坳這一帶的威望很高。他老伴五阿婆的身體差些,只能在家里看看小孩子了,田里地里的活計,干不了啦…畢竟也是八十幾歲的人了。五阿婆以前也是支前模范,和五阿公一起上過戰場。”
區委書記臉上浮起仰慕之情。
“呵呵,六十歲了還父母雙全,曾冠青同志好福氣啊。”
“是啊,曾冠青是個孝子,聽說當初他也可以不轉業,留在部隊的。雖然左手有殘疾,部隊也能給他安排合適的工作。是他自己主動要求回家鄉工作的,說是忠孝兩全。上陣打仗,為國盡忠;回家工作,為父母盡孝。”
尚為政點了點頭,贊嘆道:“忠孝兩全,很不錯啊。”
張力華插口說道:“曾書記,聽說曾冠青還是省里的勞動模范?”
“是的,張局長,曾冠青評過兩年的全省勞動模范。”
張力華冷哼一聲,說道:“殘廢軍人,在部隊立過大功,又是全省勞動模范。這樣的老干部,說下崗就下崗了,百貨公司那幫人,還真敢啊!”
區委書記頓時就不敢接口了,訕訕一笑,低頭走路。
聽這話里的意思,其實這幾位中央領導都曾冠青的情況相當熟悉。如果僅僅只是為了看望慰問一下曾冠青,尚為政完全沒有必要親自跑這一趟。
尚為政何等身份?
事實上也是如此。
曾冠青是薛益民手里握著的一張“王牌”。早在給韋春暉打電話之前,薛益民便親自召見過陸月,詳細了解過彥華國企改制的情況。如同張力華剛才所言,像曾冠青這樣的軍轉干部,殘廢軍人,全省勞動模范,無論如何都不應該讓他下崗的。
據陸月反映,曾冠青曾經非常激烈地反 對過彥華百貨公司的改制,為此三次上書市委市政府,稱述自己的意見。正式改制之后,曾冠青當面和香港老板黃文越頂撞了好幾次,黃文越直接就不給他安排新的工作,曾冠青一怒之下,卷起鋪蓋,回了樹亭坳老家。
如果調查組一切順利,薛益民原本沒打算親自到這偏僻無比的山村來跑這一趟。不料彥華地區的工作做得相當到位,幾乎所有改制國企的職工都統一了口徑,黃大姐更是氣憤填膺地要“舉報”別有用心的壞人,調查工作遇到了極大的阻力。張力華甚至感受到了直接的“威脅”。
薛益民不得不祭起曾冠青這張王牌。
以曾冠青那火爆霹靂的脾氣來看,他絕不可能被統一口徑。而曾冠青的身份,曾經的戰功和榮譽,正是絕佳的“證明材料”。彥華百貨公司搞改制,竟然連曾冠青這樣的老干部都被“掃地出門”,丟了飯碗,不管他們有多少理由,都說不過去。
只要將曾冠青的情況寫進調查報告,殺傷力之大。可想而知。恐怕如今還健在的那些開國元勛們。沒有任何一位能夠容忍這種搞法。
這與陣營和理念無關!
實際上,曾冠青被“掃地出門”,時任彥華市委副書記兼常務副市長的陸月同志,是真正的“始作俑者”。當初曾冠青給市委市政府打的報告,就是交到陸月的手里。對著這份報告,陸月冷笑著說了三個字老古板!
隨后,陸副市長堅定不移地支持百貨公司的優化組合措施。曾冠青被優化組合了下去,由百貨公司副經理兼黨支部書記變成下崗職工。
曾冠青當眾頂撞黃文越之后,卷起鋪蓋回家,曾有干部提出來,這樣處置有些不妥。陸月毫不理會,明白告訴那位干部:任何一次制度變革,都必須要有“犧牲者”,要有人付出代價。
言下之意就是說,連曾冠青都被掃地出門了,看誰還敢鬧?
這個事。著實鎮住了不少人。
當時的陸副市長豪情萬丈,下定決心要將彥華的國企改制進行到底。大放異彩。
不曾想有朝一日,這位曾經被陸月拉出來“斬首示眾”,震懾眾人的曾冠青,將又一次發揮重要作用,變成陸副市長“反戈一擊”的殺手锏。
這么做是不是有違良心,從來不在陸月的考慮范圍之內。
和政客講良心,還不如和屠戶講佛法。
至于薛益民就更加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官場博弈,從來是以成敗論英雄,其他什么都是虛的。
山路上忽然就變得寂靜起來。
范鴻宇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譏諷之意,卻沒有開口。
他很清楚,今天的馬崮之行,薛益民目的何在,更加清楚有關曾冠青的情況是誰告訴薛益民的。陸月果然是個聰明人,多年機關工作歷練,對厚黑之學的領悟頗有心得。只不過,他范鴻宇對曾冠青情況的了解,絕對比陸月了解得更多。
陸月離開彥華已經一年,這一年中又發生了什么情況,陸月百分之百不如他清楚。
這就好比打仗,陸月根據一年前的情報來制定作戰策略,他范鴻宇則是根據最新的情報制定作戰策略,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當然,打仗還有個絕對實力的問題。如果雙方實力相差太遠,再高明的作戰策略也沒有用。山本五十六傾全軍之力偷襲珍珠港得手,面對美國強大至極的戰爭機器,最終也無力改變全軍覆沒的結局。
單純對比他范鴻宇和調查組的“實力”,只有更加懸殊。
通往樹亭坳的山路,不如大伙想象中那么崎嶇陡峭,天氣晴好,略略有些涼意,正好趕路。只是尚為政終歸年紀大了,比不得年輕人。七八里地,中間歇息了兩次,差不多一個半小時之后,才終于走出了山區,眼前豁然開朗。
一個不小的村落出現在大伙面前。
群山環抱,滿目蒼翠,風景絕佳,宛如圖畫一般。
區委書記長長舒了口氣,抬手抹一把汗水,喘息著說道:“尚老,薛主任,張局長,到了。前邊就是樹亭坳。”
只要帶他們快點找到曾冠青,這個燙手的山芋就算是甩出去了,用不著再小心翼翼的擔驚受怕。
至于曾冠青如何與調查組的大領導對話,就不是他應該關心的了。
他就是個向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