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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八章 刑部這潭水

熊貓書庫    醉枕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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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帆看了看眼前這人,這人一身青色粗布衣衫,頭上扎了一頂青色頭巾,腰間系了一條黑色腰帶,貌似刑部里的一個尋常小吏。

  看他年紀四十不到,身體不算肥胖卻很結實,黑紅的一張臉龐,結實的骨肉把一張臉皮繃得緊緊的,除了眼角有些魚尾紋,臉上再無半點褶皺。

  楊帆皺了皺眉,問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松了口氣,從地上爬起來道:“原來郎中還有氣啊,你沒事吧?”

  楊帆道:“本官當然沒事,能有什么事?”

  那人訕笑道:“小的剛才進來,喚了郎中一聲沒見答應,小的又等了一下,見郎中似乎連呼吸都沒有了,就冒昧地試了一下,果然感覺不到半點呼吸,真把小人嚇壞了。”

  楊帆失笑道:“原來如此,這只是一種吐納之術,延年養生的一種方冇法,沒什么希奇的。你是誰,來本官的簽押房里做什么?”

  那人大概也是聽說過吐納養生的事情,一聽便釋然了,見楊帆動問,忙欠身道:“小的是這刑部衙門里的廚吏頭兒,姓王名丸,這是給郎中送伙食尾子來的。”

  “伙食尾子,那是什么東西?”

  楊帆納罕不已,細細一問,這才明白其中原委。

  原來,這個王丸是刑部公廚的總廚頭,負責全衙午餐的供應。

  各衙門里的官吏享用免費午餐,這筆錢由誰出?當然是朝廷,官吏們每天午餐的花銷叫作“食料。”朝廷撥付的對應款項叫作“食本。”即朝廷一次性撥付一筆巨額“食本。”衙門再用這筆錢去放貸生息,產生的利潤用作日常的飲食開銷。

  公家放貸還怕收不回本息么?所以這筆錢妥妥的會產生穩定的收入,而且是極豐厚的一筆收入。

  每天的午餐大家敞開了吃,變著花樣的吃,也不可能吃的完。那剩下來的錢怎么辦?這剩下來的錢就叫“伙食尾子。”廚吏每天結算開銷之中就把它分發給全衙上下人等,大家共享實惠。

  楊帆聽王丸解說明白,不禁展顏笑道:“原來如此,本官剛剛到任,俸祿還沒領呢,倒先得了一筆外快,哈哈,有多少錢吶?”

  王丸笑嘻嘻地從腰間摸出沉甸甸的一串大錢,放到楊帆面前桌上,哈腰道:“這是今天的伙食尾子,共計八百四十文,這伙食尾子每天都不確定的,要等當天開銷之后才知道能剩多少,然后分給大家伙兒。”

  楊帆在吃一驚,失聲道:“一天的伙食尾子竟有這么多?”

  唐初時候物價便宜,雖然也常有波動,但是總的來說,當時的錢還是很值錢的,按照洛陽城此時的物價,一文錢就相當于咱們現在的一塊錢,這筆額外收入的一個月得有多少?

  王丸見他吃驚,笑嘻嘻地道:“這還不算多的,小人記得上個月最多的一天是一千三百六十二文。”

  說到這里,他湊前一步,壓低嗓門道:“當然啦,不可能每個人都拿這么多的,小人是按實際人頭再加一些虛頭,算出一份伙食尾子該是多少,官員們則依官職大小倍而加之。崔侍郎拿十倍,各位郎中拿八倍,員外郎拿六倍,依次而下。”

  王丸說到這里,嘆口氣道:“小人做著這差使,人人都說油水十足,可是小人這差使不好干吶。公差小吏們常說,做大官的俸祿、職田,名目繁多,那薪水津貼早就按品秩高低發放了的,午餐吃的比大家好也就罷了,憑什么還要數倍地分享伙食尾子呢?

  他們都說,這餐錢的剩余,應該不計職位高下,大家平分才是。可他們也只是私下里議論,沒有一個敢跟上司分說,便常來欺榨小人,小人只是一個沒權沒勢的伙夫頭兒,能奈其何?受人欺侮不說,他們還指說小人上下其手從中漁利,這衙門里每月都要盤帳的,小人能做什么手腳呢?哎,受氣呀…。”

  “哦?”

  楊帆目光微微閃動著,又向他仔細詢問了一番有關伙食尾子的事情,王丸向他吐了一番苦水,便一拍額頭,驚道:“哎喲,小人怎么光顧著跟郎中說話了,那些小吏公差自然走到廚下自己去領伙食尾子,各位官員這兒是需要小人一一跑腿送去的。刑部司這里是小人來的第一處,楊郎中這里是小人送的第一份,接下來還有許多去處,耽擱久了,散衙之前小人可來不及派完。郎中忙著,小人還得做事去。”

  楊帆頜首微笑道:“好,你自去忙。”

  目送王丸離開,楊帆看看桌面上那黃澄澄的一串大錢,默默思索一陣,忽然詭秘地一笑,便向懷中探去…。

  楊帆負著手走出公事房,在桂樹下站著,時不時地舒展一下拳腳,活動活動身子,有那往陳郎中處辦事的公人,不認識楊帆身冇份的倒也罷了,有那知道他是本司新任主官的,不免都向他投以怪異的目光。

  楊帆安之若素,視若無睹,只在院中悠閑散步,時而走到墻邊,探身看看那缸中所養的睡蓮,時而走到壁雕處,仔細欣賞那獬豸的威武形象,撫摸著那雕刻的細膩圓潤的紋路,神態悠閑之極。

  陳郎中的長隨羅令躲在門里悄悄地注意著他的動靜,越看越不解其意,忍不住走出來,在門口假意逡巡了一陣,便向他迎來,陪笑招呼道:“楊郎中!”

  楊帆正負著手,仰頭看那獬豸,扭頭瞧了他一眼,微笑道:“啊!是羅令啊,你看這只獬豸,這紋路、這眉眼、鱗片,刻工真是不凡。以吾觀之,當走出自名字之手啊。”

  羅令哼哼哈哈地陪笑答應著,想要套他話語,探他心思,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楊帆似乎看夠了,轉身又往自己公事房里走,一邊走一邊對羅令道:“本官閑悶的很,你若無事,不妨來陪本官說說事兒。”

  這話正合羅令心意,羅令忙不迭答應下來,陪著楊帆進了簽押房。二人進了房間,楊帆在案后坐了,對躬身站在那兒的羅令道:“無事閑聊而已,不用講那么多規矩,你也坐吧。”

  羅令答應一聲,在他對面坐下,一眼瞧見案上擺著兩串黃澄澄的大錢,不由問道:“呃…,郎中這些…”

  楊帆往桌上一看,便沾沾自喜地道:“本官未來刑部之前,還覺得這衙門較之宮中做事,必然無趣的很。嗯不到此處著實不錯,這是本官剛剛收到的伙食尾子,在此處任職竟有這般好處,本官以前可著實不知。”

  羅令看看桌上那錢的數量,遲疑地道:“郎中是咱們刑部司的堂官,得的伙食尾子要比旁人多些。以小人來說,只是一個尋常的公差,可就遠遠不能與郎中相比了,喲!郎中今兒分的這伙食尾子,怕不有一千錢了吧?”

  楊帆往桌上隨意瞟了一眼,說道:“哦,一共是一千五百錢。一天便能有這許多額外的好處,一個月下來,可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呢。”

  羅令聽了,表情登時一僵,眼睛驀地睜大了一下,迅速又作出一副平靜的表情,心中急急盤算:“一千五百錢?怎么我家郎中才得了一千錢?王丸這廝,首鼠兩端,還說甚么他根本不把這位新任堂官放在眼里,給他的伙食尾子遠遠低于我家郎中…”。

  羅令目光微微冷下,心里暗暗轉著念頭。

  楊帆慢條斯理地把兩串大錢收起來,心滿意足地拍拍那鼓囊囊的袋子,對羅令道:“衙門里能有這般好處,全賴廚吏節源開流,好處落到咱們手里,那廚吏卻撈不到幾文,不容易啊。我聽說下面的人對他非議頗多。這樣能干的廚吏,我們應該多多維護才是!”

  “什么?”

  羅令一聽就炸毛了,脹紅著臉道:“他王丸不容易?他清廉如水?郎中,你是新官上任,不知其中底細啊,咱們這公廚,就算是侍郎都未必有他做廚吏的占的油水多,他還覺得委屈,這世上還有不委屈的人么?”

  楊帆驚訝地道:“此話怎講?我聽那王廚吏說,衙里每個月都要查帳的嘛,他能占什么好處?”

  羅令冷笑一聲,道:“查帳又能如何?派個神仙下來,這帳也查不明白的。”

  羅令先是見那王丸兩面三刀,給楊帆的伙食尾子竟然比陳郎中多了一半,心中已是恚怒之極,此刻又聽楊帆有為那王丸撐腰說話的意思,馬上就忍不住了。

  他臉紅脖子粗地道:“郎中,咱們這公廚的伙食檔次,你今兒中午也看到了,那是豐盛之極呀。茶肴越豐盛,買的就越貴,這菜肴越貴,他王丸負責采買,油水也就越大,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帆顯然是有些偏袒王丸,聽了這話不以為然地道:“你不知那廚下的事情,想當然罷了。如果這采買真有大油水,朝廷早就削減公餐的檔次了。”

  羅令一拍大冇腿,道:“嗨!還真叫郎中說著了,朝廷是想削減公餐檔次來著,咱這朝廷上,要說公餐檔次最高的,莫過于宰相們辦公的政事堂廚,堂廚那真是珍饈美味,無所不有,每餐必費千金。

  前兩年,宰相們就曾議過此事,說是政事堂供饌珍羹過于靡費,狄相公(狄仁杰)就提議削減伙食標準,可是其他的宰相們不同意啊!

  李相公(李昭德)就說了:“公餐豐盛,那是朝廷對中樞機務衙門的重視。如果我等不稱職,自請辭職以讓賢能便是,不必以減削飲食標準以邀虛名。,這就罷議了。誰再提自削飲食標準,那不是承認自己不稱職么?是以,沒有哪個衙門敢如此標新立異的。”

  羅令說的性起,把雙腿一盤,滔滔不絕地道:“因此上,各個衙門對公餐那是務求精美。你說他做廚吏的能不肥么?購買一切東西,樣樣都有回扣啊。

  再者說,咱刑部時不時的有人出公差,再加上各處來辦事的官員人等竟相宴請,好多官員和辦事的差役不在衙門里吃午飯,每天就餐人數實際上只有六成不到,可廚下一直是按滿員開賬的,那王丸肥的放屁流油,他還哭著喊冤,這還有天理么?”

  羅令所說,正是從唐初開始一直延續下來的公款吃喝風,這股風氣只有到了明朝朱元璋那兒,才算憑著這“老慳”雷霆一般的手段給剎住,可走到了清朝,這股風氣死灰復燃,而且愈演愈烈了,竟然有個廚頭兒可以花錢給自己捐個道臺,可見這廚吏之富。

  楊帆聽了,大光其火道:“這個油滑小吏,本官險險被他騙了。”

  羅令見楊帆惱了王丸,心中大感快意,嘿嘿笑道:“這等小人最是奸詐,郎中可不要相信他們那些口蜜腹劍的屁話!”

  楊帆被他一挑唆,愈發惱火起來,把案一拍,說道:“此等小人,貪婪如碩鼠,衙里怎么不辭了他,換個安份些的人上來?想來那新人總是不敢如此放肆的吧。”

  羅令“嗤”地一聲,撇嘴道:“但凡此等樣人,不管是什么阿貓阿狗,他背后蹲著的,都有一位大菩薩啊,王丸是崔侍郎家里的親戚,誰能奈何得他?這等肥差,一向就是主官是誰,就由誰家的親戚占著。”

  羅令掏了掏耳屎,虛空一彈,哼哼地道:“這兩年啊,咱們衙里已經換了三任廚吏啦,第一任是張楚金張尚書的遠房侄子,第二任是周興周尚書的外甥,這王丸,乃是崔侍郎本家一個兄弟的最寵愛的如夫人的兄長。”

  楊帆聽了這般錯綜復雜的關系,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干笑道:“打狗還要看主人,如此說來…倒真如…不便得罪了。”

  羅令瞧他慫了,心中便覺鄙夷,忽然間又覺得自己方才說的話有點多,而且更不該向他透露王丸與崔侍郎的關系,叫他去崔侍郎那里碰個釘子可不更好?

  想到這里,羅令心中暗悔,便沒了聊天的興致,忙起身道:“對不住,小人離開久了,不知道陳郎中那兒有沒有什么吩咐,小人這就得過去了。”

  楊帆頜首道:“好好好,你自去吧,本官一人無聊時,你不妨就過來,咱們聊聊天解悶兒。”

  羅令暗哼一聲,心道:“果然言多必失,休想再叫老冇子來陪你扯淡!”嘴上則滿口答應著,轉身退了出去。

  楊帆等他離去,微微靠在案上,手托下巴,沉吟起來:“這個王丸,話里話外的意思,分明是想慫恿我替大家出頭,要求平分伙食尾子。如此一來,少了上面的官員盤剝,他就更加如魚得水了,不過…只怕他的本意還不止如此。

  更何況,連狄仁杰在這一點上都碰了釘子,官場規則如此,我若去辦這件事,辦不成受人恥笑,辦成了不但得罪了刑部所有官僚,其他衙門的公差小吏們動了心思,群起鼓噪,滿天下的官員都要埋怨楊某了。

  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砸人飯碗必將結怨九世。底下就是一萬個人說你好,有個屁用啊,得罪了一個上司,你就得穿小鞋。這個廚子是把我往坑里推啊。他是崔侍郎的人,莫非崔侍郎也要整我?刑部這潭水,不止有點、渾,而且有點深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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