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道:“這樣的話,此計大為可行,王爺若要裝病,又得讓他們看到王爺生病,消除他們的疑心,那么…我這邊最快的話也要后天才能行動,是么?”
韋氏道:“不錯!順利的話是后天,不順利的話,可能還要往后延一延。你們潛進這里太過危險了,一旦被他們察覺,難免功虧一簣。所以,從現在起,在接王爺離開之前,你們不要再冒險進來了,如果我這里一切順利,我會把一床紅色的床單晾在樓前,你們從遠處的竹林中就能看得很清楚,若是見到這床紅色床單,你們便著手準備,當晚接王爺出去!”
楊帆聽得肅然起敬,這位困居黃竹嶺,在這里過了十多年村婦生活的韋皇后,迄今還能保持著這樣的頭腦和迫人的氣勢實屬難得。李顯不安地道:“娘子,你和孩子們不跟我一起走嗎?”
也許在天下間最強勢也最冷酷的母親面前,曾經的這位皇室貴胄失去了他的驕傲、失去了他的勇氣、也失去了他的自信,但他也因此更加的珍視親情。
人常說天家無親情,可這位曾經做過天子的天子之子,在失去所有以后,他唯一擁有的就只有親情,來自于妻兒的親情,他如何會不珍而重之呢。
韋氏眸中帶著一抹歡喜,握緊他的手,柔聲道:“郎君先隨兩位天使回京,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全,只要你能安全抵達京城,我們就可以從容離開,那時再也沒有任何人會為難我們了。”
李顯張了張嘴,無言地點了點頭。楊帆見狀,起身道:“既如此,那臣這就告辭了,回去之后,臣還要做一番仔細的安排,以便接出王爺后能立即起程返京!”
韋氏聽了忙也站起,向他福身一禮,道:“一切,都拜托兩位天使了!”
李顯夫婦把楊帆二人送到門外,雨還在下著,夫婦二人也不打傘,就站在如注的雨幕下,癡癡地望著兩人的身影悄然消失在夜色當中,眼中滿是希冀。直到二人的身影再也無法尋摸,李顯夫婦才回到房間。
一回房間,李顯便激動地抱住了韋氏,歡喜地低泣道:“母后寬宥我了,母后準我回京了!娘子,我們苦盡甘來了,我們終于有了活路!”
韋氏也很激動,她緊緊地抱著丈夫,夫妻二人緊緊地擁抱良久,韋氏才冷靜下來,把李顯拉到灶旁坐下,一邊往漸熄的灶里添著柴禾,一邊叮囑道:“郎君此番回京,到了母后身邊,千萬要小心,萬萬不可露出絲毫怨尤之意。”
“嗯!”
“母后問什么你就答什么,不可胡亂發表主張,對母后要每日都去請安,神態要畢恭畢敬,言語舉止間不可以有半點不恭,哪怕是心里面稍存懈怠都不可以,母后可不是那么好哄騙的。”
“嗯!”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都要時刻記得告訴自己,母后是能讓你生也能讓你死的人,你將來是登上九五至尊的寶座成為皇帝,還是再度淪為一個階下囚,全都取決于母后的一念之間!”
“嗯!”
“還有,對武家的人,郎君只可親近,萬萬不可疏遠,更不可露出絲毫仇恨或不滿,我們曾經錯過,萬萬不可再踏錯一步。與武家人是近是遠,將決定我們走的是對還是錯!如果我所料不差,相王就是因為與武家交惡,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你才有機會回京。
若非如此的話,母后不會舍近求遠地調你回去,因為在母后心中,其實你和相王沒什么區別,不是兒子、也不是更親近一些的兒子、僅僅是一個必須要有的繼承人,以保證她生居朝堂、死祭太廟,血食不斷、傳承不斷!”
“嗯!”
李顯頻頻連頭,把韋氏的話牢牢地記在心里。
韋氏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種因為他的無能而產生的厭煩感,可這感覺旋即就被一種無奈的傷感所取代。她輕輕握住李顯的手,幽幽地道:“也是怪我,當初不該逼你任命我父為宰相,才讓我們一家落得如此地步。”
李顯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這不怪你,是我性急了。母后大權在握,我成了皇帝也是傀儡,若想奪回帝權,我就只能重用岳父,以韋氏之力重組我的勢力,只可惜…到底是母后技高一籌。”
韋氏聽了,不覺有些感動。
李顯沉默片刻,又自嘲地一笑,自我安慰道:“不說這些了,呵呵,即便我當時如相王一般小心翼翼從不犯錯,那又怎么樣呢?那樣的話,今日囚禁于東宮的就不是相王,而是我了,兩者有何區別?”
韋氏的眼睛濕潤了,她輕輕抱住李顯,低聲道:“嗯!咱們不說這些了,不管怎么說,咱們的苦,總算是吃到頭了,咱們應該高興才是!”
李顯欣然道:“是啊!苦日子總算是到頭了。”
他輕輕撫摸著妻子柔潤的肩頭,動情地道:“娘子,這些年來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我可能早就堅持不住自盡身亡了。你是世家女,若不是嫁了我,本該無憂無慮、富貴一生的,卻因為我吃盡了苦頭。我李顯今日在此向天地神明起誓,有朝一日,我李顯若能重登皇位,必與娘子無所禁止,萬事由你!”
“郎君!”
韋氏雖然有時憎恨丈夫連累了她,有時厭惡丈夫的軟弱無能,可他們畢竟是相依為命、相濡與沫的夫妻,這時聽李顯說的真情流露,韋氏也不由得心懷激蕩,她抱緊了李顯,哽咽著落下淚來。
夫妻二人相擁良久,李顯才輕拍她的肩頭,溫柔一笑,道:“睡吧,明兒一早,咱們還得應付官兵,先養足精神再說!”
韋氏輕輕點點頭,放開了他的懷抱,拭去眼角的淚珠,便悄然走向另一側的臥房。
這些年來,李顯擔驚受怕,日日夜夜飽受著心靈上的折磨,心力交瘁,未過五旬便因力不從心不能人道了,如今兩人分房而睡已有四五個年頭。
楊帆與古竹婷連夜返回黃竹鎮,這一次他沒有一大早就先于全鎮人起床,而是結結實實地睡了一個長覺,補足了精神。
每天必定分批到鎮上閑逛的百騎和內衛見到他在客棧粉墻上劃下的一個不規則的符號,知道事情已經有了眉目,馬上紛紛返回,一面通知那些今天沒到鎮子上來的伙伴,一面開始應變。
楊帆事先設計了幾套方案,每套方案對應一個圖案。
一種方案是按照當初離開洛陽城的方法,接出廬陵王后就到房陵與馬戲團匯合,仍以他們為掩護,悄然返回京師。
但是這種方案已經因為黃竹嶺守軍對廬陵王看管太嚴而作罷。韋妃說她最多能把廬陵王離開的消息隱藏五到六天,再考慮到一些突發事件可能縮短這一時間,喬裝改扮悄然返京已經成為不可能。
楊帆在剩下的幾種方案里,選擇了最直接的一種:一旦接到廬陵王,立即護著他全速趕往洛陽。
這樣,他們日夜兼程,五六天的時間至少可以趕一半的路,即便這時黃竹嶺守軍發現廬陵王消失,并且通過信鴿或其它什么通信工具迅速通報京城方面派人堵截,對方也來不及做更多安排,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不等雙方照面,他已經帶著廬陵王出現在宮里。
直到近午時分,楊帆才悄然潛往黃竹嶺。今日上山,只是探看一下廬陵王妃是否打出訊號,只要去一個人就好。原本派古竹婷去也是一樣,不過楊帆以事關重大,必須親眼見到才安心為借口,搶了這個差使。
山上還有一個身世可憐的少女在等著他,楊帆已經答應要帶她逃離火坑,今天總要去見見她,對她作出一番安排才是。
楊帆輕車熟路地摸進黃竹嶺,先繞到可以觀察廬陵王家住處的地方,一眼望去,他就看到了院落里一領紅色的床單。
也許韋氏生怕他看不到,特意在前后兩座竹樓間系了繩索,紅床單就搭在那條繩索上,仿佛一面鮮艷的旗幟。
“成了!”
楊帆拳掌相交,又仔細看了兩眼,確認無誤,這才興沖沖地趕向那眼泉水,那是他與九彩兒約定的地方。
九彩兒今天穿了一件五彩的裙子,裙子依舊破舊,看起來還稍顯肥大,或許是別人替換下來的衣服,不過從那質地、彩繡和款式,依舊可以看出,這件裙子曾經是多么的昂貴華麗。
九彩兒在泉水邊走來走去,不時驚飛野草花叢中翩躚的蝴蝶。
“怎么還不來呢?”
九彩兒看看天色,懊惱地把一枚石子狠狠投進平靜的湖水,激起片片漣漪。
“這么晚了還不來,看來他是不會再來了!”
九彩兒頹然坐到湖水邊,懊悔和失望像毒蛇一般噬咬著她的心靈。
“我真蠢!真是蠢透了!在這山上見過了那么多人,哪有一個是平白無故許你好處的,更何況他是一個淡泊世事的修道人。我早該…早該不惜一切,牢牢拴住了他的心,他才不會棄我而去!”
九彩兒望著湖水中那張俏麗的不似人間女子的容顏,自怨自艾中,痛苦的淚水不知不覺便爬滿了臉頰,又順著臉頰輕輕地滑落她尖尖的下頜,掉入清澈的湖水。
她本以為似她這般坎坷的身世已然是人世間最大的痛苦,現在她才知道,原來最大的痛苦是有人給了你希望,卻又把它殘忍地奪走。
“九彩兒,九彩兒?”
恍惚中,她似乎又聽到了楊帆的呼喚,這呼喚,像針一般扎進她的心里。
“不對!好象是真的!”
聽著越來越清晰的呼喚聲,九彩兒猛地一個激靈,驚喜地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