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艘船兒自東京城出發,過了陳留,沿著汴河順風向東南駛去;
楊逸出仕數年,這是第一次回鄉,除了韓碧兒和青葉外,家里的人都一同回杭州過年。
前面一艘船供下人和護衛乘坐。
第二艘坐的是楊氏、十三娘、林縹緲,楊家的鐵蛋衙內自然也在那艘船上。
第三艘是覃子桂家兩口子。
第四艘是沈清直加蕭憶。
后面一艘便是楊大官人、李湘弦加清娘了。
五艘船一字排開,整一個探親團,頗有聲勢,但和汴河上那些漕運船隊一比,又成就巫見大巫了。
船艙很寬敞,厚厚的簾子擋住了江上吹來的寒風,里面墊上厚厚的貂裘,四角再放上幾個火盆,讓艙內顯得暖融融的;
楊大官人擁衾而坐,看李湘弦輕歌曼舞,她身材高挑,跳起舞來極具美感,一旁的清娘輕挑曼抹,琴聲悠悠,李湘弦且舞且歌,清聲委婉:
山無情,
水無情,
楊柳飛花春雨晴,
征衫長短亭。
擬行行,
重行行,
吟到江南第幾程,
江南山漸青。
這首楊逸也聽蘇鳴佩唱過,但李湘弦唱來又是另有一翻韻味,兩者各有勝場。
清娘這是第一次前往江南,心里非常高興,說來她去的地方也不算少了,也寫了兩百多頁,但江南水鄉卻一直沒有機會去看看。
歷代文人墨客把江南描繪得無比的旖旎,如詩如畫,青山隱隱水迢迢,秋到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每每讀到這樣的句子,清娘便心神具醉,向往不已。
這一次能隨楊逸回杭州過年,雖然不是杏花春雨時節,也足以讓她滿心欣喜的了。
看出清娘有些心不在焉,楊逸罷去歌舞,向清娘招招手,讓她坐在窗邊來,然后挑開簾子欣賞江邊景色。
江面上舟楫往來不絕,從江南運往京城的糧食、布匹、茶葉等等終年不輟,汴河就如同一條大動脈,源源不斷地給京城輸送著血液。
岸邊不時能看到一些人家,屋頂上落滿了皚皚白雪,勤快的婦人趁著冬日難得的陽光,正在竹籬上晾曬著一片片的蘿卜干。
其實船還沒過應天府呢,清娘已經看得目不暇接了,一顆心似乎已經掛到了桅桿上,急切地向東南眺望。
“清娘,不必心急,楊大哥這次得了長假,要到二月才返京呢,到時我帶你賞遍江南的美景就是。”
清娘先是一喜,接著溫婉地說道:“楊大哥不必為我費心,你回到江南,必多應酬,到時未必脫得開身呢。”
時間過得真快,清娘又長了一歲,身上少了幾分少女的青澀,玉立婷婷,滿帶詩情畫意,坐在窗邊就象一株疏影橫斜的臘梅,暗香浮動。
清娘說的倒也是,以楊逸現在的聲望,回到杭州必定是賓客盈門,恐怕難得閑暇。
在別的地方你可以強橫,可以清高,唯獨回到鄉梓,無論你再高的聲望,也必須謙虛、禮讓;否則注定要被世人指脊梁骨,說你忘本。
顧慮到這些,楊逸也只得笑道:“若是我真脫不開身,便讓你仙兒姊姊陪你出游好了,回京時咱們再提前一些出發,那時正值春和景明,恰是游賞江南最好的時節,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告訴你哦,江南賣花聲可是異常動聽的哦!”
這一點楊逸倒不是胡說,江南的賣花聲并不是隨便扯開噪門瞎吼兩聲,而是如清唱一般有韻律、有節奏,清新而雋永,如同一曲優美的小調,這也是為什么賣花聲一直為文人贊美的原因。
清娘兩眼璨若星辰,緊緊盯著他看,楊逸以為她是被自己描繪的賣杏花的情景吸引,卻聽她喃喃地吟道:“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楊大哥,太美了,快把全詩道來,快呀!”
這下輪到楊逸傻了,在他的記憶里,這詩似乎是杜牧所作,以為清娘必然聽過,可從清娘的反應來看,大概是自己記憶出錯了;
他又望向李湘弦,從她期待的表情再一次可以印證,真是自己記憶出錯了,問題是全詩他也記不全啊。
“快嘛!楊大哥快嘛!”
“仙兒,斟酒!”
楊大官人必須拖一下時間,先死幾億腦細胞才行;
眼看清娘都快望穿秋水了,他只好勉為其難地誦道:“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呃,后面兩句我一時沒有好句,這樣吧,就由清娘你來續如何?”
后面相句楊逸確實是記不清了,好在他與清娘初見時,就讓清娘續過詞作,有這慣例在,倒也說得過去;
清娘卻已完全沉浸在那略帶落寂的詩意里,坐在那里就象一幅仕女圖,許久不動。
楊逸趁這機會,過船找沈清直他們喝酒聊天去了;現在,他可不想再死幾億腦細胞去續后面兩句,這首律詩他雖然記不得是誰的了,但對這詩的意境卻能體會。
這詩第三、四句用的是‘流水對’,讓整首詩顯得更是一氣呵成。所謂的流水對,指的是律詩中對偶的兩句不是孤立的兩景兩事,而是一種承接、因果關系。
象‘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這就是典型的兩景兩事,兩句之間沒有因果關系在內。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則不同,正是因為下了一夜的春雨,催生了杏花,所以明朝才會聽到巷子里的賣花聲,這上下句之間既對仗工整,又有一種因果關系在里面,這就是所謂的流水對了。
而且整首詩前面六句透出一種落寞、無奈的意味,都是為了最后兩句舒發激憤做鋪墊,雖然楊逸不能完全想起最后兩句,但他至少明白,現在自己沒什么好激憤的,因此他也不會自己花心思去續。
沈清直和蕭憶見他過船來,連忙添杯斟酒。
沈清直被楊逸用一篇墓志銘收買,在這次禪位事件中,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也徹底成了楊逸的心腹之一。
幾人坐在艙中,對悠悠汴河水對酌閑聊,聊著聊著又聊到了治河一事上,因為當初裁軍的初衷就是為了節省巨大的軍費開支,用于國計民生,而治河就是首要之務,重中之重。
黃河下游是大宋人口最密集的地區,王安石當政時,治理黃河還有模有樣,而到了元祐年間,司馬光把政新廢了,國家財賦也枯竭了,根本無力治理黃河;
十年間黃河年年泛濫成災,給大宋造成了巨大的損失,一鬧水災之后,朝廷又大量從難民中募兵,使得軍隊人數也迅速增加,進一步加重了軍費開支,形成了惡性循環。
在紹圣元年,李清臣出的那道科舉考道中就提到:黃河改道了,是向東導回還是順它北去,爭論不出個結果,搞得年年水災泛濫。
李清臣說的是事實,元祐年間在治河方面可以說毫無進展,年年爭,蜀、洛、朔三黨爭得屁滾尿流,就是爭不出個結果來,治河也成了停留在朝堂上的鬧劇。
新黨執政了,也用治河一事攻擊過舊黨,若是新黨在治河上也是毫無建樹,那豈不是和舊黨一個屁樣?
今年裁去了二十一萬禁軍,明年的軍費開支,就至少能省下一千五百萬貫,這便可以作為治河的啟動資金了。
想起沈括在治河方面也很有研究,在王安石當政時期,治理汴河的工程便是由沈括主持的,于是楊逸問道:“沈兄,令先尊學究天人,在治河方面也多有建樹,想必沈兄家學淵源,在治河方面也一定有自己的一翻見解吧?”
沈清直謙遜地答道:“不敢,先父雖然有所涉獵,但在下所學不及先父萬一,淡不上什么見解,不過上次聽覃兄提到,楊大人說治河便是河沙,水流緩則泥沙容易沉積,對此在下深以為然;
如今黃河分為幾股,水流緩慢,泥沙大量沉積,元祐年間年年發生水患,進一步證明了這個道理。
王莽之時,張戎就曾提出,水流快自能刮除淤積泥沙的見解;楊大人之見與張戎之見暗合,極有見地;
下官細細想來,要想黃河長治久安,必須結束任其北流之勢,使之匯成一股,盡量讓其以最近路徑、最急之勢入海,總結起來就是八個字:筑堤束水,以水攻沙!”
聽了沈清直這翻話,楊逸對他更是刮目相看,可以說,沈清直這翻話說到他心里去了,雖然他對治河沒有多少研究,但基本的道理還是懂的;
在這個時代,在不可能建造攔洪大壩調節洪鋒的情況下,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不失為最理想的辦法;
因為治河的重點就是治沙,若真能達到以水攻沙效果,雖然不可能保證黃河千年不潰,但至少不至于象如今一樣年年水患了;
就楊逸所知,兩漢時間,經過漢武、漢明兩代帝王兩次治理之后,黃河在那幾百年間是比較平靜的,水患相對少了很多。
所以說,只要花大力氣治理,雖不能保萬年,但保個一百幾十年還是有可能的。
撿到了這樣一個寶,楊逸豈會放過,他和沈清直一路討論治河問題,從制度完善,到經費耗費、施工方法、河道取舍等等,一一作為細致的探討,其間覃子桂也加入了進來,而清娘則成了記錄員,把幾人的探討所得詳細記錄下來,然后加以整理。
其間楊逸還給章惇去了一封信,讓他以朝廷的名義,向天下征集治河意見;
但凡有建設性建議的人,一律把人請入京城,以便能群策群力,商討出最佳治河方案來;
楊逸相信,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許多人只是沒有機會施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