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東京。
由于趙煦身體原因,大宋已經有半年沒有舉行早朝了,所有的軍政大事,都是先匯報到尚書省,章惇不能獨斷的,再招集三省六部主官共同商討,理出章程后送入寶文閣,由趙照最后批閱用璽。
若趙煦認為宰相報上來的備選方案不合理的,可再招集相關官員到寶文閣商討,或者干脆乾綱獨斷,直接以自己的意見為準,頒出圣旨。
趙煦雖然身體不好,但性格剛毅,偏激,乾綱獨斷的事他常干,只要不是太出格的,章惇等人往往也會奉旨執行。
尚書省里,蘇頌皺眉不已,本以為楊逸到地方為官后,會安生一點,但事實證明,刺頭就是刺頭,到哪里都能掀風鼓浪。
蘇頌作為楊逸的老丈人,楊逸在環州的一舉一動,他都是十分關注的,楊逸到環州一個多月,開鹽井,報請朝廷在開中法方面對環州作些照顧,這個還可以;
與章楶聯名上表請,在葫蘆河一線筑城,這個是無事生非,往自己身上攬事;
舉兵攻夏,與環慶路經略安撫使鬧翻,招至尹策和轉運使安定邦的彈劾,這個很臭,臭得蘇頌都不想湊上去幫他擦屁股了。
攻夏戰事未明,又上表請在環州試點什么參謀制度,這個簡直是…沒完沒了!
環州太遠,蘇頌有些鞭長莫及之感,當初陛下讓這刺頭去環州,莫非…
蘇頌還在思量趙煦把楊逸踢去環州是否別有用心,寶文閣的小太監喜兒輕步進來唱道:“官家有旨,請尚書右撲蘇頌到寶文閣議事!”
蘇頌到寶文閣時,三省兩院的主官和六部尚書都到了,蘇頌年事已高,趙煦示意劉瑗過來將他扶到位置上坐好,事實上蘇頌雖然年過七十,但身體還挺硬朗,趙煦這么做,完全是出于對長者的一種關愛。
“多謝陛下!”蘇頌向趙煦長身施完禮,才正襟落坐。
趙煦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在眾臣面前,也一如既往地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更堅強一些,等蘇頌落坐,他輕咳兩聲說道:“今日招各位大臣過來,主要是商討章楶與楊逸聯名上表請允在葫蘆河建城之事,各位大臣對此有何見解,都請道來吧!”
吏部尚書韓維首先說道:“陛下,永樂城前車殷鑒不遠,在葫蘆河筑城臣以為不可行。”
“臣認為應該筑城,葫蘆河向來是夏軍犯境主要線路,比鄜延路的無定河一線更甚,若能在此筑城,不但能擋住夏軍進犯路線,對西夏天都山、興、靈一帶的耕牧區,都能起到虎視威懾之效。”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是樞密使許將,許將對內含糊不清,對外卻絕對是強硬派,這或許正是趙煦讓他出任樞密使的主要原因。
禮部尚書范純仁說道:“陛下,目前我大宋各項新政施行過頻、過急,國內民心本已不穩,在葫蘆河這等咽喉地帶筑城,必將刺激西夏,至其起舉國之兵前來攻伐,因此臣認為,即便想在葫蘆河筑城,也不應急于一時,應等國內革新平穩,心民安定之后,再予以考慮不遲。”
范純仁的話非常誠懇中允,無論身居何位,他都沒改變成內外都要緩和的政見。章惇、楊逸等人只爭朝夕的做法,一直是他無法認同的。
“臣也認為應當緩一緩,目前國庫不豐,軍資缺乏,明知筑城必與西夏起全面大戰,仍為之殊為不妥。”這是蘇頌的意見。
在此事上,反而是蔡卞、黃履幾個新黨保持了沉默,此事關系太大,從國內狀況來看,此時蠶食一下西夏可以,但確實不宜與西夏全面開戰。
蔡卞他們這種想法,蔡京非常清楚,但他卻有不同的想法:必須將趙煦綁在新黨的戰車上,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
對這一點,蔡京比任何人都有更深的認知,章楶和楊逸現在隱然是新黨在軍方最直接的代表,他們提出的方案,一但被韓維這些保守派駁回,對新黨的威信將是極大的傷害,有了這個缺口,今后新黨的各項措施同樣容易受阻。
“陛下,軍資方面,臣會盡力籌集,陛下龍體欠安,已有半年未上早朝,國內民心也確實有些不穩,此時更需要一場大勝以安天下,楊逸在河北屢戰屢勝,曾以二萬勝四萬,章楶更曾以一萬勝十萬,面對夏軍未有敗績,有這兩人通力合作,只要陛下讓他們放手施為,臣相信他們必能為陛下贏得一場大勝!”
蔡京不愧是蔡京,這翻話直接擊在了趙煦的心坎上,他有病不能上早朝,最擔心的是什么?這還用說嗎?
若是軍隊能不斷的取得勝利,即便他十年不上早朝,誰敢無視他?
韓維等人還想出言辯駁,立即被趙煦阻止,趙煦最后望向章惇,盡管之前章惇一同到寶文閣逼宮過,但趙煦的偏激性格,讓他相信一個人可以相信到死的那天,前前后后,有章惇在,他病情越來越重,但對朝堂的控制能力卻一點沒有消退,光論這一點,他對章惇的信任就不會有絲毫動搖。
“臣以為,應該筑城,無論我大宋如何退讓,西夏豺狼之邦,從未放棄侵犯我大宋過,我大宋沒有準備好,西夏同樣沒有準備好,梁乙逋之死,使得西夏軍政更為不穩,各部族爭權奪利之心更切,梁家想重新掌控西夏大局,對各黨項部族必將更不擇手段,若等西夏把內部捋順再行筑城,反而錯失良機,請陛下決斷!”
章惇話聲剛落,有太監高喊著八百里加急,奔進了寶文閣。
夏將阿骨錄號稱三萬人進逼環州,妹勒號稱七萬大軍沿葫蘆河南下,直撲鎮戎軍,西北大戰再起。
邊將為了得到更多的糧餉和支持,通常都是按敵方虛稱的兵力數量上奏,這一點寶文閣里的每個人都心知肚明,但就算刨去幾成虛報的人數,這次入侵的夏軍兵力也有五六萬,一種凝重的氣氛頓時在寶文閣里彌漫開來。
但西北的這份加急奏報并沒有直接催要軍資,而是以為了更好地抗擊夏軍為由,催促朝廷通過葫蘆河的筑城計劃。
這其中的意味非常巧妙。
一來,夏軍十萬大軍來襲,章楶和楊逸沒有直接催要糧餉軍械,會給朝廷一個感覺:他們對作戰非常有信心,等于是給朝廷吃了一棵定心丸。
但事實上,他們催促通過筑城計劃,只要朝廷通過,就必定要撥下大量軍資,同時將西北各路的兵力集到兩人手中,供兩人統一調度,以保證筑城計劃順利實施。
這份急奏,連老于權謀的許將,溜滑如油的蔡京都不拍案叫絕。
戰爭是楊逸挑起的,若是在朝會上,楊逸必定會被群起而攻之,但現在寶文閣里的這些重臣誰都不傻,絕不會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提這一茬。
一切以戰事為重,理智的做法是等大戰落幕后,再追究各人的是非功過,因此連尹策和安定邦彈劾楊逸的奏章,都被暫時壓了下來。
不容再多爭議,趙煦悍然拍板通過了葫蘆河的筑城計劃,經蔡京一提醒,現在沒有人比他更渴望一場勝利。
君主的威望一來自于文治,二來自于武功。
文治非短時間內可達成,但趙煦的身體狀況,又決定了他急于不斷地加強個人的威望,那么只能寄望武功方面了,如蔡京所言,章楶與楊逸的以往戰績,確實給了趙煦足夠的信心和底氣。
趙煦的乾綱獨斷,讓蘇頌更加確定,趙煦當初把楊逸這個刺頭踢到環州,不久之后又同意增加楊逸環慶路兵馬都鈐轄的官職,是另有用意,而楊逸同樣摸準了趙煦急需增加個人威望的心里,一到環州就興風作浪,為所欲為,悍然挑起宋夏大戰,君臣之間一唱一和,如水過荷面,了無痕跡。
蘇頌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兩個同樣是十九歲的君臣,趙煦乾綱獨斷通過葫蘆河筑城計劃,真是被戰事所逼嗎?楊逸到西北才一個多月,就挑起宋夏大戰,真如表面上那么莽撞嗎?
或許,寶文閣里的這幫老家伙,都被這君臣二人糊弄了、綁架了!
章惇就在蘇頌身邊,見到了他目光中一閃而逝的狐疑,心里暗暗好笑,其實,何止趙煦需要勝利來加強自己的威望,現在國內各項新政如火如荼的鋪開,各種反對的聲浪一直沒有平息過,新黨同樣需要軍事上不斷的勝利來增加威望,以證明自己執政的正確性、合理性,同時把內國民眾的視線轉移出去,多關注關注宋夏之間的戰事吧,別老在內政的問題上糾結了。
以軍事的擴張來轉移國內新政的阻力,非常高明的做法。
但前提是,軍事上能保證取得勝利才行,否則就適得其反,讓新黨陷入更加被動的境地;
為了保證勝利,光是一個章楶,還不足以讓人放心,于是,加上一個剛剛在河北大敗遼軍的楊逸,這是新黨所能拿出的,最鋒利的兩把劍了!
一把置于涇原路,一把置于環慶路,兩路緊鄰,互為依托,兩兩配合,作為勝利的最大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