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銘在青桑城的最后一站,是去了當年父母在青桑城替本家打點的林家酒樓。
不過這時候,這座酒樓已經不再是酒樓了,它不再營業,而是被供了起來。
這酒樓是林家的寶地,外人莫說進去吃飯,連參觀都不行。
甚至每一代天運國皇帝,來到青桑城,都只能遠遠的參拜。
在天運國,其實林家代表的,類似于神權,凌駕于皇權之上,不可逾越。
看到這個自己連進都進不去的酒樓,林銘似乎一下子也失去了故地重游的興趣。
故地中的“故”字,意義便是曾經,如故。
故地重游,看的不是那個地方,看的,是那里的回憶。
當林家酒樓已經不再如故,而是完全換了一重意義的時候,林銘便不再想進去了。
因為,在那里,過去的回憶,終究是找不回來了…
林銘離開了,離開了青桑城,也離開了天運國…
算一算,自從林銘被圣美吸走了本源魂力之后,到現在,已經七八年的時間。
林銘感覺自己的修為每況日下,雖然因為體內保存的一點本源魂力,讓他身體還不至于衰老,然而過弱的生命之火,根本調用不了,也承載不了體內龐大的能量和修為。
慢慢的,這些力量就逸散掉了。
他開始虛弱。
他一路向北。走過了一片片的村落,走到了北域草原。
這里就不比天運國那么太平了。
兵荒馬亂,常年征戰。林銘走在街上,能感受到街上行人心中的慌亂,他們往往裹緊頭巾,腳步匆匆,神色緊張。
戰爭、饑荒、瘟疫,大概是對凡人而言,三件最可怕的事情。
而一旦爆發戰爭。饑荒,也可能隨之蔓延。
這一日。下著大雪。
林銘走到一座深山之中,天色已晚,看不見前路,平地上的積雪都能沒膝。如果是山里的雪窩子,很可能吞下一個活人。
林銘看了一眼夜幕下白茫茫的山脊,想要爬山,突然間,他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寒冷襲來,讓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林銘雖然修為大降,但也不至于受不住這雪山上的寒冷,其實就算是天衍大陸最強的冰系武者對林銘出手,林銘也不會覺得有什么。
可是今天。他卻莫名的心寒。
這似乎是來自于靈魂的寒冷,讓林銘難以承受。
他知道,這是圣美留在他身上的傷。幾乎是治不好的,而且…只會越來越重,最終,要了自己的命。
他用感知覆蓋這片雪山,想要找個落腳休息的地方。
但是這一次尋找,卻讓林銘心中一震。他…看到了一個人,自己認識的人。雖然,對方的容貌已經大大的改變,然而,林銘依舊認出了他。
他的容貌,有太多過去的影子,而他的佩劍,也一百三十多年未變…
“這該死的天氣,真見鬼了!”
“雪夜趕路,要人命,也不知道會不會凍壞太子殿下。”
兩個青年低聲抱怨著,他們的聲音很小,在雪夜的大風中,根本傳不了多遠。
“都別說了,我們必須在三天內找到小公主,而后撤離這里,到我們的基地去,呆久了,我們肯定會被白衣衛發現。”
一個老者這樣說著,他帶著斗笠,懷中抱著一個孩童。
他裹了裹身上的風衣,盡量的蓋住他懷中瑟瑟發抖的孩童,低頭趕路。
“如果找不到呢?”一個青年擔心的說道…
“找不到,也是天意了…”老者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沒記錯的話,我們去年落腳的山洞就在前面,里面也許還有些干草和柴火,今晚,就在那里歇腳吧。”
老者一邊說著,一邊在雪中尋路,他的記憶力很好,約莫一刻鐘之后,他果真帶著眾人找到了他記憶中的山洞。
眾人長舒一口氣,這樣在雪夜里翻山,他們倒是還扛得住,但是他們懷中的孩童怕是要受不了了。
幾個人匆匆的鉆進山洞,抖落掉身上的積雪,摘下斗笠。
山洞里雖然寒冷,但卻干爽,而且如老者所記憶的,這里果然有干草柴薪。
他們打算用柴火生一堆火。
而當他們點亮火把,照亮山洞的一瞬間,他們卻突然心中一驚,紛紛退后。
隨著“嚓嚓嚓!”的聲音,這些人,一同抽出了兵器!
因為,在這山洞之中,還有一個人,對方臉帶翠綠的面具,面具雕刻出的表情極為冷漠,而且對方竟然沒有一點聲息,也沒有逸散出氣勢,以至于他們進山洞之前,渾然未覺。
“你是誰?”
這些人極為警惕,因為,他們正在面臨白衣衛的追殺。
在這片雪山中,陡然出現的一個神秘人,讓他們如臨大敵。
“路人…”
林銘默默的說道,他的目光,凝聚在這一隊人馬當中的那名老者身上。
這個老者看起來是花甲之齡,一張臉上,刻滿歲月的風霜,但是從他臉龐的輪廓上,依稀還能看到,他年少時的幾分英氣。
老者只有一只手臂,一頭華發,滿面白須,臉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從眉心到脖子,幾乎將整張臉劈開。
雖然他此時萬分警惕,但是林銘依舊從他的神色中,感受到了深深的倦意。他那略顯污濁的眼睛中,已經布滿血絲,大概好多天沒有好好的睡過了。
此時,老者持劍對峙林銘的同時,還把自己身前的孩童背到了身后。用身體護住了這個孩童,而這孩童竟是極為懂事,在這樣的場合中。他不哭不鬧,安靜的趴在老者的背上,看著林銘。
林銘稍稍挪動了身體,眼前這個疲憊的老人的影子,慢慢的,與林銘腦海中另一個影子重疊在一起。
那個影子,身穿華服。頭束金色寶冠,腰佩精致長劍。容貌英氣十足,而且他的嘴角,似乎經常掛著淡淡的不屑和嘲諷之意。
如果不是老者手中那柄包裹著老蛇皮的赤炎劍,如果不是他身上那林銘感覺似曾相識的火系真元。
林銘真的無法相信。這個老者,竟然是自己過去的宿敵——朱炎。
朱炎,當初在青桑城,他搶走了自己的初戀——蘭云月。
后來,林銘立志進入七玄武府,拿著不多的盤纏,前往天運城參加考核,因為報名時與朱炎偶遇,結果朱炎的朋友為了討好朱炎。私下里派人把林銘趕出了住所,不得已,林銘去大明軒解骨。在那里,林銘撿到了魔方。
再后來,林銘的修為突飛猛進,直到他展露自己的價值,讓天運城的皇室,都注意到了林銘。拼命的拉攏他。
而朱炎因為與林銘有仇,為此而承受了莫大的壓力和排擠。
即便他的主子。十皇子楊振,為了自己的皇位也開始逼迫朱炎,逼他休了蘭云月。
最后,朱炎被林銘擊敗,無論對朱家還是十皇子來說,朱炎不但徹底失去了價值,反而成了負累。
于是,朱炎被驅逐了。
從那以后,林銘再也沒有看到過朱炎,一別就是一百三十多年。
沒想到,今日林銘再見朱炎,朱炎已經是這般模樣。
他臉上的刀疤,他的獨臂,他蒼老而疲憊的面龐…
甚至,林銘還看出來,他身上有暗傷,甚至可能因為這傷而影響了他的武道之路。
這一切,讓林銘可以想象,這些年,朱炎經歷了多少滄桑。
“你…認識我?”
朱炎注意到林銘的眼神,心中驚疑不定。
林銘沒有回答,他靠在巖壁上,身下是一些干草,此時,他依舊感受到徹骨的寒冷。
來自靈魂的傷痛,讓他難以承受。
“他…他好像在發抖。”有人看著林銘,小聲說道。
“凍得么?”
人們覺得有些荒謬,原本這里突然出現的一個面具人,本以為是來暗殺他們的絕世高手,可是現在,他卻抖得厲害,似乎是受不了這山中寒風。
“嚇我一跳,還以為是什么高手…”
“不要掉以輕心!”
幾個人選在了距林銘最遠的角落,小心的坐了下來,一直關注著林銘。
“炎老,你說我們是不是把這人…”一個人用真元傳音小心的說道,“之前我們的談話,他不知道有沒有聽到…”
“雪大風大,他聽不到,如果能聽到,證明他的修為遠在我們之上,那樣的話,我們跟他動手,反而會被他殺死,所以…不要惹是生非,這個人來歷不明,雖然看起來病懨懨的,但不知為什么,我看著他感覺有點奇怪。”
朱炎慢慢的說道,他已經不再用這個名字,他現在的名字只有一個字——“炎”。
一群人升起篝火,圍在火邊烤火,吃著干糧臘肉,喝著水,對林銘,他們始終警惕著。
朱炎懷中的男童,自始至終都十分安靜,他眨動著一雙眼睛,看向林銘。
林銘注意到,在男童的胸口,用紅絲線掛著一塊看起來很不起眼的銅牌,銅牌上,刻了一個花瓣模樣的圖案。
朱炎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不緊不慢的,將男童身前的銅牌塞進了男童的衣領里…
吃過東西之后,朱炎開始閉目養神,但是他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林銘身上。
不知為何,他越看這人越覺得有種怪怪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具體是什么,他又說不出來。
林銘也注意著朱炎,一百三十多年,世事變遷,遙想當年那個盛氣凌人的青年,林銘很難想象,一個人,竟然有這樣的轉變…
他們剛才在山洞外面的話。林銘都聽到了,顯然,這些人在尋找皇室子女。
林銘這些天橫穿北漠。兵荒馬亂,也大概猜到了這其中的因果。
這是一場凡人國家的戰爭,一個國家被另一個國家覆滅,皇室逃離國都,皇子、公主失散…
而朱炎,帶領部下來尋找這些皇室遺孤,顯然是非常危險的任務。
一不小心。就會被敵國殺死。
林銘感覺,朱炎做著一切并不是為了榮華富貴。因為朱炎的壽命已經沒有多久了。對朱炎現在的境界而言,一百幾十年的壽命,已經是極限。
他恐怕等不到國家復興的時候了,而且這種被打敗的王朝。很難東山再起。
是什么原因,支持他去做這一切意義不大,卻又極為危險的事情呢?
就在林銘腦海中劃過這些念頭的時候,突然一個羊皮水袋向林銘飛了過來。
林銘伸手,將水袋接在了手中,袋里的水是熱的,剛在篝火上燒過,再灌進了水袋中。
這是朱炎扔過來的。
“凍壞了么?喝一口熱水吧。”朱炎看著林銘,目光始終警惕。
林銘拔開蓋子。喝了一口,又將袋子送了回去。
他沒有跟朱炎說話,幾人就這樣在一個山洞中休息。對方輪流守夜,而林銘則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朱炎等人帶上斗笠,早早的出發了,一隊人馬,一頭鉆入了茫茫大雪之中。很快消失不見…
林銘默默的看著朱炎的背影,也走入了雪中…
他來到了一個小鎮上。小鎮人不多,沒有人掃雪,地面白茫茫的一片。
走在街上,林銘感覺自己體內的寒意越來越重。
突然,他身體一震,臉色驟然蒼白,在那一瞬間,從他體內,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涌上魂海。
“噗!”
一口鮮血從林銘口中噴出,鮮艷的猩紅,灑滿了他的衣襟,看上去觸目驚心。
林銘身體顫抖,他竟是支持不住,慢慢的倒在了地上。
很多人看到了這一幕,有女人驚叫,也有人匆匆遠離。
戰爭時代,這里的每個人都十分警惕,他們還以為,有人當街殺人。
但是仔細看去,卻發現林銘似乎是自己莫名其妙,突然吐血的。
“他怎么了。”
“誰知道,大概隱傷發作了。”
“看他臉上的面具,應該不是普通人,可能是哪個組織的人,說不定還是殺手…”
“他身上肯定帶著功夫呢,多半被更厲害的人打傷了。”
人們這樣說著,遠遠的退開,有個心軟的女人不忍,想要幫助林銘,卻也被她丈夫攔下了。
“現在兵荒馬亂的,不要惹是生非,萬一他是舊朝廷的人,救了他,我們就是死罪。”
人們遠遠的避開,像是躲一個瘟神。
林銘身體抽搐,承受著無法形容的劇痛,這種痛,發自于靈魂,是靈魂枯竭所帶來的痛楚,難以忍受。
他感覺,自己力量在瘋狂的流逝,體內經脈血管,都被粗暴的撕裂開來。
疼痛足足持續了一個時辰,他身下的雪地,已經被鮮血染紅,紅與白兩種鮮明的顏色對比起來,猙獰而凄美。
“大哥哥,你…你沒事吧…”
在林銘幾乎痛的暈厥過去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
林銘睜開眼睛,只見一個全身臟兮兮的小姑娘,正等著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自己,她身上背了一個破破爛爛的行囊,脖子上,掛著一個不知哪里撿來的破陶壺,顯然,她是一個乞兒。
“大哥哥,你喝點水,也許能好點。”小女孩怯生生的遞出水壺,“我也沒有吃的了,只能給你喝點水…”
小女孩看起來十分可憐,如此天寒地凍的天氣,她的衣衫破破爛爛的,以至于她的小臉和小手凍得通紅。
林銘擦了擦嘴角的鮮血,微微搖頭。“不用了…”
這樣兵荒馬亂的年代,眼前小女孩,大概是個孤兒,父母已經死于戰亂了吧…
沒有了父母。她只能四處行乞,可是戰亂年代,百姓自己都吃不飽。又哪里會有什么施舍給孩子。
她的命運,怕是只能凍餓而死…
林銘想到這里,心中有些壓抑。
凡人的疾苦,無處不在。
這些疾苦在武者看來,也許根本微不足道,但是落在當事人身上,卻是天大的事情。
林銘心中很想幫助一下這個小姑娘。可惜,他根本幫不了什么。哪怕給她一個饅頭,給她幾文銅錢都做不到。
他心中難過,就在這時候,他突然注意到在小姑娘的脖子上。系著一條細細的紅絲線。
這紅絲線,跟林銘之前在山洞見過的,男童脖子上的紅絲線一模一樣。
感知一掃,林銘發現,在小姑娘的那破破爛爛衣物的掩藏之下,有一塊銅牌,銅牌上刻著花朵模樣的圖案,跟男童的一模一樣…
林銘心中陡然劃過朱炎和部下的談話,朱炎說的是:“都別說了。我們必須在三天內找到小公主,而后撤離這里,到我們的基地去。呆久了,我們肯定會被白衣衛發現…”
小公主…
難道,眼前的小女孩就是朱炎要找的小公主么?
舊朝廷的遺孤,從原本錦衣玉食的日子,到現在,受盡人間苦楚…
大概也因為經歷了如此劇變。小小年齡的她,更懂得同情別人。
林銘沉默了一會兒。他牽過了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沒有反抗,任林銘牽著。
林銘將感知蔓延開來,覆蓋了方圓數百里的范圍。
而后,林銘很容易的找到了朱炎等人,他們正在一處不起眼的小飯店之中,一邊吃飯,一邊跟店老板談著什么…
林銘轉頭對小女孩道:“跟我走好不好?我帶你去找你哥哥。”
林銘的話,讓小姑娘猛然一呆,她后退了一步,目光中有幾分警惕。
但是林銘的目光,似乎蘊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讓人無比親切的感覺,慢慢的,她點了點頭。
林銘將小女孩抱起來,他裹了裹風衣,走向那個不起眼的小飯店。
小飯店離林銘有七八十里遠,在另一座小鎮上。
林銘走得不快,但是不知怎么的,近百里的路程在他腳下只是用了一炷香的時間而已。
當林銘抱著一個小女孩,走入這間小飯店的時候。
朱炎一行人都愣了一下,旋即他們紛紛警惕,按住了各自的兵器。
而店老板眼疾手快,直接把店門給關上了。
“是你…你怎么…”
朱炎看著林銘,心中驚疑不定。
連續兩次遇到林銘,第一次還能說是巧合,但是第二次,就絕不是了。
這個小飯店,其實是他們的一個秘密據點,飯店的老板,是原本皇宮的侍衛副統領,對皇帝忠心耿耿。
而這時候,朱炎等人,才注意到林銘懷中的孩子。
突然面對這么多的兵器,這個小女孩,顯然有些害怕,她靠緊在了林銘的懷里,臟兮兮的小臉,有些蒼白。
朱炎并不認識這個小女孩,但是他身后的男童卻認識。
他愣了愣,終于嘗試的叫了一句,“瓶兒,是你么?”
小女孩看向男童,猛然呆住了,她愣了好久之后,淚水在她眼眶里打轉,“哥哥!真是你!”
小女孩記得,林銘說要帶她找哥哥,但是她沒想到,真的找到了。
半年前,國家破亡,他們可以說是生離死別,沒想到今日,還能再見。
林銘將小女孩放了下來,小女孩跑過去,跟她哥哥抱在了一起。
朱炎看著這一幕,徹底傻了。
其他人更是懵了,這簡直跟做夢一樣。
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個面具人怎么會把小公主抱過來?
這絕不可能是巧合,眼前的面具人,明顯是專門抱著小公主找過來的。
面具人怎么知道他們在找小公主,又怎么知道小公主就是這個小女孩。
就算他找到了小公主,又怎么知道他們的這個秘密據點?
一切,太不可思議了!
朱炎看著林銘,手里一直握著劍,他注意到了林銘露在面具外面的下巴,還有他的雙手。
從這里來看,林銘的年齡并不大,也就是二十多歲的樣子,這個年齡,總不可能是什么絕世高手吧?
就在這時候,林銘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他用手捂住面具的下角,咳嗽根本制不住,像是要把肺咳破一樣。
慢慢的,從林銘的指縫中流出鮮血,一縷一縷的,這是他咳出來的,觸目驚心!
朱炎身邊的人對視一眼,都是吞了一口口水,咳血咳成了這樣子。
怎么看,這個人都已經病入膏肓,命不長久了啊…
而就在這時候,林銘突然微微一怔,在剛才一剎那,他感覺到,有殺機…鎖定了這里!
他的感知蔓延開來,只見一群穿著白衣斗篷的劍客,以極快的速度接近這里。
他們所過之處,民眾嚇得四散逃離,如避蝎蛇!
這些白衣劍客的目標,正是林銘所在的小飯店!
(6000字,放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