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完畢,眾相公告退,只有幾個皇子還留下,他們要送趙禎返回福寧殿,再陪官家嘮幾句家常,盡一盡做兒子的義務。
沒有外臣,趙禎也不必非保持帝王體面了,命胡言兌撤去珠簾,看看幾個兒子,問趙宗實道:“你病好了么?聽說最近著實忙碌。”
“謝父皇關心,”趙宗實笑道:“兒臣因伏案太久,不知調養,落下了頭暈目眩的毛病。不過開了春一暖和,身上也舒坦多了,想著衙門里的事務繁忙,兒臣也不好再偷懶了。”
“還是身子要緊。”趙禎聲調平和道,“寡人聽說你這陣子和老五唱對臺戲,抓人的抓人,拆廟的拆廟,真怕你累著了!”
“父皇不用擔心,”趙宗實心中大怒,暗道肯定是趙曙那廝嚼的舌根!又對趙禎拉偏架大為不滿,低頭悶聲道:“兒臣年紀輕輕,還頂得住!”
“看看火氣還不小,”趙禎似笑非笑道:“還以為你沒脾氣呢,原來也是個說不得的!”
“兒臣有錯,自然認錯。”趙宗實抬頭道:“可是父皇委以京兆重任,兒臣唯有盡職盡責,消滅一切危害京城安定的存在,為何卻被父皇想的那樣不堪…”說著便垂下淚來:“捫心自問,兒臣光明磊落,對父皇無絲毫不敬不愛之心,怎么就入不了父皇法眼?”
“光明磊落,敬愛父皇?你說這話,不覺著虧心嗎?”趙禎也板下臉來,怒聲道:“去歲臘月,是誰攛掇著百官上書逼宮,要寡人立儲的!是好漢你就認下,不然算什么光明磊落!”
“父皇!”趙宗實聞言跪倒在地,俯身驚惶道:“兒臣指天發誓,無論上次還是哪次,絕無暗中活動,兒臣要是敢欺君,叫天雷立刻將我殛了!”
其余幾個兄弟看的呆若木雞,官家素來涵養深厚,哪里對臣子說過什么重話?這樣夾槍帶棒的誅心之言,更是聞所未聞!
“父皇慎言,”還是趙曙先回過神來,但是他哪里好開口裝好人?暗暗揪了一把邊上的趙宗諤。趙宗諤如今改換門庭,已經是他的人了。會過意來,趕緊勸道:“你金口一開,便留諸青史,還讓四弟怎么活啊?!”
“…”趙宗佑心里那個恨啊,也滿面淚水嚷嚷道:“父皇這話太過分了,可憐宗實素來人望好,倒吃了掛累。這倒奇了,難道人緣好還成了罪過?”
“父皇息怒,”趙從古也苦勸道:“切莫因莫須有而父子見疑!”
見他們哭天的哭天,搶地的搶地,趙禎一陣陣頭暈目眩,長嘆一聲道:“你們都下去,寡人和他單獨談談。”
“是…”
待四人退下去,趙禎看一眼哭得兩眼紅腫的趙宗實,命胡言兌給他搬個杌子過來,“坐吧。”
趙宗實擱了半邊屁股在杌子上,神色一片黯然。
趙禎見他這樣,換位思考一下,不由也替他灰心。心中的厭棄便少了很多,遂嘆道:“你也不必如此,寡人不算刻薄。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你但凡不是做得太出格,我又怎會這般說你?”
趙宗實此刻已冷靜下來,他知道趙禎今天就是沖自己來的。但還是不明白對方的真實意圖,便低聲抽泣道:“兒臣不知何故,竟失愛于父皇,以至疑心兒臣到這個份兒上!”
“真是寡人疑心病重么?”趙禎淡淡道:“聽說趙宗漢離開京城好幾天了?”
“嗯。”趙宗實心一顫,他已然知道行刺失敗,全軍覆沒,十六弟也下落不明,卻不想趙禎竟也知道了。不禁暗恨道,必然是趙曙那廝告的狀!
“他去哪了?”趙禎又問道。
“兒臣不知。”趙宗實搖頭木然道:“他跟游魂似的,說在京里悶得慌,要出去散散心,至于去哪,都是說不準的事兒。”說著試探的問道:“是不是他在哪里惹了什么禍?”
“沒有。”趙禎搖搖頭道:“白龍魚服,見困豫且,你若是有辦法,還是讓他趕緊回來吧。”
趙宗實焉能聽不出,趙禎這分明話里有話!所謂‘白龍魚服,見困豫且’,是當年伍子胥勸吳王不要微服私訪的話。他說從前白龍在天池玩耍膩了,偷偷下凡到人間的江河里,變成魚到處游泳,卻被一個叫豫且的漁夫,叉中了它的眼睛。
白龍逃回天上后,心里生氣,便去找天帝說理,要求天帝懲罰那個傷害他的漁夫。天帝一聽。‘你是天上的白龍啊,怎么會在湖里給人射中呢?’白龍答道‘我不是龍身啊,我變成魚了。’‘人家豫且是打魚的人,天天在那射魚。你變成魚,他并不知道,拿箭打你是理 所當然的事。我看,懲罰人家于理不合。’‘靠,我挨這一箭,就這么算了啊?’‘你以后自己多注意點吧!’
官家用這個典的意思,分明是你弟弟若去當刺客,若是被人家殺了白殺,朝廷是不會展開追查的!
趙宗實還沒品過味來,趙禎又問道:“這是齊州送來的兩口箱子,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
趙宗實愈加木然的搖頭道:“回父皇,不知道。”
“好吧,寡人告訴你。”趙禎的聲音依然平靜如水,低聲道:“這里裝面的是齊州百姓的三千三百份證詞!”
趙宗實終于明白趙禎的意思了,兩手不自覺的顫抖起來。他那張臉本來就白,此刻更是賽雪欺霜,沒有一點血色。
趙禎緊緊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寡人現在要你一句實話,你告訴寡人,二股河工程,
到底死了多少人?”
沉默,趙宗實的喉嚨仿佛被大石壓住了,根本發不出聲音來。
“這是寡人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趙禎望著殿外的深深宮墻,語氣愈發漠然道:“如果你不需要,寡人只好把這兩口箱子,交給大理寺處理了!”
沉默了足有盞茶功夫,趙宗實終是嘶聲道:“事到如今,兒臣也不敢再隱瞞了,確實有大量的死難民夫,被有司瞞報了…”說著用袖子擦擦淚道:“兒臣哪里懂什么水利?當時建功心切,大包大攬,但到了河北才發現,自己兩眼一抹黑,全聽下面人說什么是什么。他們說臘月施工沒問題,我便深信不疑,他們說沒死幾個人,我也沒去查證。便被他們一直瞞著,直到秋里那兩千具尸骸露出來,我才知道自己被他們騙了!可是一想到當初,兒臣把大話說得太滿太圓,又不敢向父皇坦白,怕被父皇看輕了。但兒臣這顆心…一直惶惶不安,這才是我的病根啊!”
自打知道趙宗漢栽了,他便知道有這天,趕緊向韓琦求援。韓琦怨他既不爭氣,又膽大妄為,但兩人已經難以分割,只好給他支招——把責任全推給下面,說自己先是被蒙蔽,后是不敢承認…這樣既不會太假,責任也不會太大,應該能全身而退。
“那是韓綱那些人的責任了?”趙禎卻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不,是兒臣的責任。是兒臣不學無術,又虛榮心強,才鑄成大錯、一錯再錯。也不敢求父皇饒怒,只請重重處罰,兒臣方能心安一點…”韓琦傳授的第二招,便是避重就輕、避實就虛!說完,趙宗實再次叩首。
“唉…”他總算說到位了,趙禎長長嘆一口氣,語氣凝重道:“起來吧,你的想法寡人一清二楚,一切的一切,無非就是瞄準這個位子。這個位子好不好,只有坐過的人才知道,但任誰都是夢寐以求,所以你這樣想也無可厚非。”頓一下,趙禎一字一句道:“但寡人今天便明白告訴你,這個位子將來交給誰,已成定局!從今往后,就不必再做夢了!”
趙宗實如遭雷擊,雙手扣在地磚縫里,竟滲出了鮮血,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
“手心手背都是肉,把儲位給了那人,自然也要補償你們。”趙禎輕嘆一聲,越說聲音越柔和道,“之前你的所作所為,寡人都可以一筆勾銷。只要日后你心地光明正大些兒,安安安分分做你的太平王爺,寡人自然不會讓你受委屈,也不會讓你不得舒展。”頓一下,官家又道:“你也不必擔心將來如何。寡人會賜你們丹書鐵券,也會讓他立誓與你們和睦終生,不得加害。將來為君者仁,為臣者忠,只有如此,父子兄弟才可以相安始終…”
“…”趙宗實低著頭,好似在聽趙禎說話。其實滿腦子都在想自己的事兒,他早知道自個沒戲了,也已經做好了預案。只是被正式宣判帶來的錐心刻骨之痛給弄懵了,這會兒才回過神來,泣道:“兒臣原本就是個書呆子,是被那些人推著架著,這些年好像魔怔了一樣。如今讓父皇這下棒喝,終于把兒臣打醒了,兒臣竟是一身輕松,終于可以睡個安穩,好好的看我的書,做我的學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