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寧殿中,氣氛墜入冰點以下。
胡言兌幾乎驚掉了下巴,這韓琦實在是…太兇橫了,竟敢如此欺凌圣上!
他不禁擔憂的望向官家,只見趙禎惱火的盯著韓琦,韓琦竟也毫不示弱,面無表情的與官家對視!
空氣幾乎要凝滯,就這樣過去了最漫長的盞茶功夫,趙禎終于艱難的點頭。
“老臣遵旨,老臣告退。”見皇帝點頭,韓琦立即起身道:“不打擾陛下清修了!”
“去吧…”趙禎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待韓琦出去,趙禎才將拂塵重重一揮,面前矮幾上的茶壺茶碗,便被砸了個稀爛。濺起的碎瓷片,劃過皇帝的面頰,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胡言兌一下就流下淚來,卻不敢立馬叫人,自個上前仔細查看一番,見無大礙才松了口氣,抹淚道:“官家可得保重圣體啊,真覺著生氣,把他攆出京城去就是了!”
“他們如今已是尾大不掉”,趙禎接過胡言兌手中的白巾,按在面頰上,目光晦暗道:“宗實一黨狼一群狗一窩,要是沒有他這個帶頭大哥在,只怕要狗急跳墻的…”
“不會吧…”胡言兌大驚道:“他們敢爾?”
“他們有什么不敢做的?”趙禎幽幽道:“你忘了當年郭皇后是怎么死的?忘了慶歷八年正月那次…”
胡言兌不禁悚然,郭后暴死自不消提,單說十四年前那個正月十八深夜,崇政殿親從官顏秀、郭逵、王勝、孫利共四個人,沒有任何先兆,突然暴。他們穿越宮墻,直入皇帝的寢宮內院福寧殿,快到大門時,才遇到了阻攔!
阻攔他們的不是大內侍衛…那天晚上大內侍衛們竟然集體開小差去了…而是福寧殿的宮女太監。幸虧曹皇后出身將門,臨敵鎮定,指揮他們拖住了刺客,為侍衛趕來爭取到時間。
大內侍衛一到,三名刺客當場斃命,剩下一人沖出包圍圈,邊戰邊退,一直退到宮城北城樓上,居高臨下,憑狹窄的樓道口頑抗。
那廂間,趙禎已經知道刺客是他最親近和信任的親從官,這讓他難以置信,于是幾次下令留活口,企圖從最后一名刺客王勝口中,得到行刺的原因和背后指使者。
然而,圍攻王勝的侍衛官兵,竟然無視皇命,在擒獲王勝后,又當場肢解了他!
王勝一死,活口全無,刺殺皇帝這樣一件天大的事,竟成了無頭之案!
此案疑點重重,匪夷所思,沒有里通外合,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而且事后刺客全數滅口,分明是有人存心讓其變成死案,沒法追查!
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事后的調查結論——卒不知其始所謀!
沒人知道這件事是由誰主使,由誰發起的。查來查去也沒查清楚,只能把宮里宮外的責任官員換了個遍,便不了了之了…
胡言兌知道,事后官家又暗中追查了數載,也只能查到是身邊人所為,但因為證據不足,也無法說出具體是誰。然而此案和郭后暴斃案,就像兩團陰云,一直籠罩在官家心中,令他愈加沒有膽色。
趙禎幽幽一嘆道:“寡人還是那句話,我不想當齊桓公,我要善始善終…”
“可經過這一場”,胡言兌輕聲道:“韓琦已經明白大官的心意,知道你不會選宗實的,只怕會狗急跳墻。”
“所以我答應了他的條件。”趙禎低聲道:“知宗正寺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只有判開封府能把他們安撫下來,再爭取一年時間。”
“只怕得不償失…”事已至此,胡言兌也不能再裝傻充愣了,低聲道:“只怕弄假成真啊,大官!”
“當然極有這個可能”,趙禎突然露出一絲笑意道:“但如果陳仲方的腦袋,沒有被柴禾糊上,他肯定知道該怎么做!”
見官家心有定計,胡言兌放下心來,輕聲道:“無論如何,大官要注意安全…”
“不要太過擔心”,趙禎笑道:“有狄漢臣父子把守大內,寡人的安全不成問題!”
“還是小心的好,小心駛得萬年船。”胡言兌輕聲道:“老奴建議,從今日起,加強宮中戒備。”
“嗯,也好。”趙禎點點頭,沒有反對。
落雪無聲,韓琦進去福寧殿時還沒下雪,此刻天地間卻一片白茫茫。
皇帝摔碎茶碗的一瞬,已經走到殿外的韓琦似有所覺,他緩緩立住腳,卻半晌也不敢回頭,最終深深一嘆,邁步往外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
身為大宋首相,韓琦被恩賜在禁內乘雙人抬輿。所謂抬輿,就是一把前后有轎桿的椅子。像這樣的雨雪日子,抬輿上還加了簾子。福寧宮門外,抬轎的小黃門看到韓相公出來,趕忙把抬輿扛過去。
韓琦卻視而不見,自顧自的冒雪往禁門走去。小黃門們可不敢怠慢,趕緊抬著轎子跟在后頭。
雪花落在韓琦的臉上、眉上、睫毛上,須臾便全成了水珠,看上去像是滿臉的淚水。從天圣二年中進士至今,韓琦已經在官場三十七年。這近四十年間大起大落不知幾凡,經歷過西北戰場的失敗、慶歷新政的絕望后,他自以為已經心如鐵石,不知恐懼為何物…
然而此時此刻,韓琦分明感到了徹骨的寒意,連牙根都在微微打顫,整個人都被無邊無際的恐懼淹沒了!
他竟然威脅起了皇帝!而且是在位四十多年的大宋天子!
縱觀史書,一千年來敢干這種事兒的,不會超過十個人,其中最有名的是曹竟然成了大宋朝的曹操…”韓琦嘴角一陣陣抽動,有些神經質的低聲嘀咕道:“可不然又能怎樣?你竟然想要選別人,那也怪不得我以命相搏了!”說著表情又有些放松道:“還好,大宋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在,我這條老命丟不了,最多就是去儋州度此余生唄。”
自信心一點點重回身體,韓琦漸漸挺直了腰桿,他又恢復成那個睥睨天下的韓相公:“既然如此,有何不能放手一搏的?哪怕轟轟烈烈一敗,也好過不戰而退!”
想到這,韓琦的步伐堅定起來,大踏步的往政事堂走去,他走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兩個小黃門要小跑才能跟上。
聽到身后的腳步聲,韓琦突然醒悟過來,自已一時心神失守,竟把心里話說出來了。他倏地站住腳,回頭盯著兩個小黃門,和藹問道:“你們方才都聽到了么?”
小黃門們趕緊搖頭,表示啥都沒聽到。
“要是聽到半個字,你們就等死吧!”韓琦淡淡威脅一句,轉身進了政事堂。
一進了值房,韓相公才感覺要被凍僵了。長隨忙將炭盆燒旺,又端來熱參湯,好一會兒韓琦才暖過來,便命人將舍人院知制誥沈遘和檢正中書吏房公事韓縝叫來。
“阿嚏…”韓琦披著毯子還打噴嚏,但不影響他發號施令:“官家有旨,任命慶陵郡王為開封府尹,你們趕緊擬制的擬制,走程序的走程序,不得有誤!”
“是。”兩人強壓著興奮應一聲,韓縝終是忍不住道:“相公,這么說,王爺的太子之位,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沈遘雖然沒說話,卻也是一臉的震撼。
也難怪他們震撼,因為這個看似普通的官職,自從后周的柴榮開始,幾乎每一位帝國接替人,在正式繼位之前,都擁有這樣的一段履歷。以至于人們都把當上開封府尹的皇子,幾乎看成理所當然的一國儲君!
之所以是幾乎,是因為還差了那么一點點,如果判開封府的同時,再封晉王,那才是理所當然的太子!
只是趙宗實身上還背著二股河的案子,郡王的爵位能不能保住還兩說,韓琦臉皮再厚也沒法替他求封親王,更別說是晉王的封號了!
“不要高興太早,慶陵郡王還不是晉王,更不是皇太子!”韓琦臉上殊無喜色道:“你們把我這個意思傳達下去,告訴那幫子蠢貨,誰敢得意忘形,老夫捏爆他的卵蛋!”說著對沈遘道:“你趕緊去擬制吧。”
沈遘知道,相公還有話對韓縝說,便知趣告退。
待房中只剩下韓縝,韓琦沉聲道:“回去跟你哥哥說,要盡快把二股河的案子了結,還王爺清白。得是清白之身才談得上加封啊!”
“聽我兄長說,案子有些麻煩,主要是文彥博那廝盯得緊”,韓縝輕聲道:“想要做手腳,實在難上加難…”
“這老匹夫!”韓琦恨恨的一捶桌面,他這輩子最后悔的,就是辛辛苦苦把富弼擠走,卻又傻了吧唧的把文彥博弄來。說自找苦吃都是輕的,簡直是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