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說什么?”郟亶話音未落,身后忽然傳來暴怒的聲音。
眾人回頭看時,乃是尚書工部侍郎韓綱,在一眾隨從的簇擁下進來。同樣是冒雨而來,郟亶狼狽萬狀,韓綱卻只有衣角沾了幾個泥點子。
當年修二股河工程時,這位韓大人是協理,這次一聽說河道有決堤的風險,登時嚇壞了。趕緊到安陵郡王府上問計,趙宗實命他立刻到河堤上盯著。于是已經升為侍郎的韓大人,快馬加鞭趕來,一到地頭,就聽到了郟亶的驚人之言。
韓綱進來后,先狠狠瞪了郟亶一眼,然后朝趙從古抱下拳,算是行了禮。
“反應這么大作甚?”趙從古登時不悅,打狗還得看主人,郟亶怎么說也是他的下屬。
“王爺息怒,都怪此人胡言濫語、惑亂人心在先!”韓綱指著郟亶道:“二股河的堤壩能撐得住!不會有問題的!”
“你擔得起責任么?”趙從古冷冷道。
“呃…”韓綱被噎了一下。他有自己的想法,作為真正主持修建之人,韓綱很清楚水位上漲過快的根子,是整個河道修得太窄。他堅持認為決堤放水,未必能減輕二股河多少壓力,如果弄巧成拙,兩處都漫了堤,后果更慘。
當他穩下情緒,道出自己的看法,趙從古覺著也有道理,便用征詢的目光看向郟亶。
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心里著急。郟亶的臉色十分難看,忍著氣解釋道:“河道修的窄,有束堤沖沙的效果。河堤加固加高,夾緊河道,水勢一定增強,流速加快,不但新沙不至沉落。舊沙也能卷帶入海。這樣河床越來越深,就不會有決堤之患。所以關口還是泄洪分流,只要水勢沒那么大。二股河是不會有問題的。”
說著朝趙從古一抱拳道:“王爺,此時放洪,若不能保住二股河。請二公將下官明正典刑,以謝百姓!”
“你承擔得起么?”韓綱也學著趙從古,來了這么一句。
場面陷入僵局,趙從古剛要說話,便見韓綱遞個顏色,小聲道:“王爺借一步說話。”
趙從古擺擺手,令其余人退出去。
沒了旁人,自然又是另一番道理。韓綱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前番的奏章里,王爺也是有署名的。言道這新筑工程可御百年洪水,現在才大半年突然又要自己扒開?如何向官家,向天下人交代?”
“但我也在奏本中有言在先,一旦二股河有事,當立即開北流以分洪!”趙從古皺眉道。
“下官來前。”韓綱答非所問的深深抱拳道:“我家殿下讓給王爺帶話。危急時刻,同舟共濟,來日必有厚報!”
“難道我不知同舟共濟的道理?!”趙從古不悅的重重一哼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何到現在還沒通知下游百姓遷徙?不就是怕給你家王爺惹麻煩么?”
“可決開口子,使其北流,不也會給我家殿下惹來物議么?”
“誰讓你們當時把牛皮吹上天!”趙從古冷笑道:“我是在給你們擦屁股知道么。你們卻還死要面子!死要面子也得看時候啊!”
“不光是死要面子的問題…”韓綱額頭見汗,壓低聲音道:“王爺可知,北流河道已經變成萬頃良田了?如何還能用來泄洪?”
“啊!”趙從古一驚,他倒是曾聽說,北流廢棄后,淤出來數萬頃良田,著實引起了一番爭搶:“這才不到一年,河道不至于滄海桑田吧?”
“河道不堪用只是一方面,關鍵是那些地主可惹不起。”韓綱苦笑道。
“笑話。”趙從古失笑道:“孤堂堂王爺,會怕幾個土財主?”
“可不是土財主,有曹國舅家、有李元帥家、韓相公家,還有…”韓綱大搖其頭道。
“恐怕還有你韓大人家吧。”趙從古冷笑道。
“寒家的地倒是不多…”韓綱不好意思的笑笑道:“無論如何,那些地主可惹不起,不能讓他們花了大本錢剛買到的地,就這樣毀于一旦啊!”
“事有輕重緩急。”趙從古面無表情道:“如果事有可為,本王自然盡力保全。可真到了危難之際,本王也只能為百姓得罪權貴了!”
“還是盡量不要,盡量不要。”韓綱連連擺手道。
在韓綱的堅持下,或者說在趙宗實的壓力下,趙從古沒有決開河堤,而是命民夫日夜加高加固二股河河堤,希望以此來捱過洪峰。
“沒用的,王爺。”郟亶已經幾日沒合眼,神情憔悴不堪,一雙眼通紅通紅,嘶聲道:“水勢之大,超乎想象,若非這河道用了水泥,早就決堤了。但饒是如此,也有十幾處涌水翻沙,若再不分洪,決堤再所難免了!”
趙從古從不懷疑郟亶的專業能力,立即吩咐道:“即刻命禁軍去下游通知,州縣百姓一個不漏必須出村!”
郟亶等了片刻,卻沒等到下文,心登時涼了半截道:“王爺,你是下定決心不分洪了么?”
“你看看!”趙從古陰著臉,一指對面道:“韓綱帶著那么多人,日夜守在那里,說是巡視排險,其實他就是在護堤!這個決口怎么開!”
“我知道他的打算!”事到如今,郟亶也顧不上許多了道:“他就是想讓洪水漫過二股河堤。這樣既能泄洪,又不用淹到權貴們的萬頃良田。更重要的是,將來追究責任,便可以說乃水勢實在太大,并非堤壩本身的問題了!”
“你給我住口!”趙從古登時面色鐵青,怒喝一聲道:“休要誹謗上官!”
“莫非殿下也做此想?”郟亶口不擇言道:“不要妄想了,不可能得逞的,決堤一定在漫堤之前的!”
趙從古被說中了心事,眼中殺機一閃,重重揮手道:“把他轟出去!”
侍衛們便將郟亶往外攆,郟亶身子單薄,三兩下就被他們扔出門去,跌坐在泥濘的地上。
同僚們心有戚戚,有大膽的趕緊上前攙扶。
郟亶卻猛地掙開他們,突然放聲大哭著撲上大堤,面向黃河跪下,揮舞著雙手嚎道:“上蒼!上蒼!你有眼無珠,百姓何罪之有,你為何降罪他們!卻放過真正的罪人!”
“拖他下來!”見他越說越不像話,趙從古惡狠狠命道。
侍衛們趕緊爬上堤壩,把郟亶往下拉。郟亶自然往后掙扎,誰知他一用力,對方竟微不可察的松了手。
郟亶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往后一傾,腳下一滑,帶著滿臉的難以置信,跌入滾滾洪流之中…
大堤上登時一片死寂,好像風聲雨聲河水聲,全都消失了一樣。
少頃,都水監的官員們才回過神來,叫喊著沖上河堤,只見波濤如怒,卻哪里還見人影?
趙從古也跟著上來,面色鐵青道:“把這幾個畜生給我抓起來!”
方才與郟亶糾纏的幾個侍衛,便面無表情的被帶下去。
看著悲痛欲絕的一眾官員,趙從古剛想開口說點什么,便感到腳下微顫,順著聲音抬頭,他似乎能聽到天崩地裂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完了,完了…”都水監有經驗豐富的老河臣,登時失聲痛哭起來:“決堤了…”
趙從古直覺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
三天后,汴京城終于搞清楚了損失…二股河決堤后,去年所修的堤壩十損其七。大水自南岸破堤而出,淹沒下游十五州縣,幾十萬百姓受災,損失不計其數…
趙禎震怒無比,在朝會上大發雷霆道:“花了百萬兩白銀,號稱百年工程,卻連一年都沒堅持住!你們還有臉回來!”
他罵的,是跪在朝堂上的趙從古和韓綱兩人。
決堤實在是太意外了,兩人誰也沒想到。幸好決堤的那一段,在他們下游數里處,這才沒將他們也卷了去。
兩人此刻垂頭喪氣,無論官家怎么罵,都當沒聽見的。
“還有你們!”趙禎轉向御史臺的言官們,開火道:“去年怎么驗收的工程?怎么能決堤呢!”
涉事御史趕緊出列,摘下烏紗,解下腰帶請罪。
見此情形,趙宗實沒法再置身事外了,出列請罪道:“二股河是兒臣修的,千罪萬罪,都是兒臣一人之罪,請官家嚴懲!”
見他能主動請罪,趙禎微微訝異,這個十三何時轉性了不成?面色稍霽道:“你不用著急,寡人自會派欽差徹查此案,你若是有罪,一樣嚴懲不貸。”
“兒臣遵命。”趙宗實面色平靜的退下。
“富相公,你會同唐中丞會審此案,”趙禎又沉聲道:“務必要查個水落石出!”
“臣…遵旨…”富弼像一下子老了十歲,他不是第一此體驗這種痛苦了。當年六塔河決口,就給他留下恥辱的烙印。想不到自己任內,竟又一次決口。
這讓富相公如何有臉面,再見江東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