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恪婚禮前一日,正逢八月十五中秋節,此日三秋恰半,故謂之‘中秋’,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時,又謂之‘月夕’。
每逢這一天早晨,汴京城的所有酒樓,都要重新裝飾門面,在歡門上新扎綢彩,出售新啟封的好酒。水果鋪子堆滿石榴、梨、棗等新鮮水果。市肆之中,亦有堆積如山的魚肉蛋菜。但無論多少,不到中午,都會被搶購一空,然后大伙各回各家、各過各節。
待得夜幕降臨,金風送爽,玉露生涼,丹桂香飄,銀蟾光滿。王孫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樓,臨軒玩月,或開廣榭,玳筵羅列,琴瑟鏗鏘,斟酒高歌,以享竟夕之歡。至于平民百姓,亦登小小月臺,安排家宴,團圓子女,以酬佳節。雖陋巷貧窶之人,亦解衣當酒,勉強迎歡,不肯虛度。此夜天街賣買,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曉不絕。
不過陳家人忙著次日的婚禮,也顧不上過節了,只是晚飯時,陳希亮領著一家人,于中庭焚香拜月。拜月者各有所期,男則愿早步蟾宮,高攀仙桂;女則愿貌似嫦娥,圓如皓月…也不知那么圓的臉有甚好看?
拜完了月,一家人便各自回去歇息了。陳恪攬著杜清霜的纖腰,望著初生的金黃滿月,嘆氣道:“如此良辰美景虛設,實在是不該。清霜,我們自己開個賞月宴吧。”
杜清霜知道,陳恪是個熱鬧慣了的,如今別人都在外面歡宴,他卻要憋在家里,自然會百般不自在。掩口笑笑道:“對了,家里好像有客人在等著呢。”
“哦?”陳恪也聽到,有嬌俏的說笑從自己院里傳出來。
進垂花門一看,好一個滿庭芳。只見齊憐兒、馮安安、張師師、姬杳娘、周倩、季艷娥…等一干昔日走馬章臺的老相好,齊刷刷出現在他的院中。
看到這些姿容氣質無不超凡脫俗的天仙,一眾倭女全都有了丑小鴨的自覺,心說乖乖啊,本來以為支婆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了,原來只能算是之一啊。
一見陳恪進來,眾名妓齊齊起身行禮。
“呃,這是什么情況?”陳恪有些搞不清狀況道:“今晚諸位應該很忙吧?”
今夜全城無眠、處處歡宴,而各位行首大家,自然是這些宴會玳筵上,最璀璨的明星,早應該當王公名流們的座上賓去了,怎么會齊聚在這里?
“中秋年年有,今年卻是特別不同啊。”馮安安走上前,笑著挽住他的胳膊道。
“公子明天就要成婚了,”齊憐兒挽住他另一只胳膊道:“我們姐妹商量著,要送你一件禮物來著。”
“什么禮物?”陳恪好奇道。
“到了就知道。”眾行首簇擁著陳恪往外走去。
“杜師傅也一起啊,”姬杳娘笑著邀請杜清霜道:“一個人在家多悶。”
“我不去了。”杜清霜搖頭笑道:“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那我們走了。”鶯鶯燕燕嬌笑著,把陳恪塞到馬車上,浩浩蕩蕩離開了陳家。
此時大街上燈火通明,到處是一片片比白天還要喧囂的聲浪。一叢叢市民穿著簇新的衣服,含著香糖、打著口哨,攜家帶口的出游賞月。一塊塊空地被比賽火風箏、輪車、藥線的少年們占滿,他們仰望夜空,欣賞自己放出的絢爛煙花,與璀璨的的星月爭輝。一桿桿燈籠,像群群飛散的流螢,引著市民去馬行街,去蔣檢閱園圃,去一處處‘勝地’,賞玩那里的中秋夜景。
車隊穿過喧鬧的街市,在游船碼頭停下。此時,正是大家族結束聚餐,公子王孫們各自行動的時節,因此碼頭邊泊滿了畫舫游船。服飾鮮麗的貴公子,挾一眾姬妾登船,準備徹夜狂歡。
這十幾輛油壁香車,一齊停在碼頭,登時引起了畫舫上公子歌姬們的注意力:“這不是齊大家的車?還有馮行首、張虞侯、姬小姐、周班頭、季粉魁…”
公子哥兒們不禁暗暗咋舌,這么多花魁娘子,怎么全聚到一起了?要知道,就像美麗的花兒,湊在一起會互相爭輝,顯不出其出色一樣。這些芳名赫赫的煙花行首們,如非必要,也是不會扎堆出現的。似乎除了幾年一度的評花榜,汴京城的公子們,還沒見過這么多名妓湊在一起。
這時候車門打開,諸位行首先下來車,笑嘻嘻的在陳恪那輛車門前列成兩隊,一齊款款行禮道:“請公子下車!”
一眾公子歌姬登時目瞪口呆,眼睛不眨的盯著那唯一一輛白色的馬車,想看看是何方神圣,竟能讓汴京城乃至全天下最出名的女人們,心甘情愿以奴婢自居。
在眾人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陳恪那高大的身影,出現在車門口處。
“原來是他…”人的名樹的影,一眾富貴公子,登時沒了火氣。
“確實,也只有陳學士能擔得起這份艷福…”公子們嘆息道:“如今汴京歡場雖然是蘇子瞻的天下,但畢竟和諸位行首的交情還是淺了。”
“是啊,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齊憐兒、馮安安、張師師、姬杳娘這些人,哪個不是唱著陳學士的曲子紅了的。”三年前的評花榜上,十大花魁皆唱陳詞陳曲的場面,實在是太讓震撼了,也就是在那時,陳三成了可以比肩柳七的傳說。
“今天他們這是去干啥?”雖然服氣,但大家難免好奇,看樣子,此行該是這些名妓做東,邀請陳恪出來的吧。
“這個奴奴卻是知道的。”有歌伎嬌笑道:“明天是陳學士成婚的日子,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只怕日后再不好走馬章臺了,所以行首們在‘汴水秋聲’搭臺,廣發粉紅貼,邀請汴京城的姐妹們,為他辦一場告別單身的晚會呢。”
“嚇。”眾人恍然道:“怪不得今日各家都請不到女樂呢,原來是這么回事兒。”
“奶奶的,啥時候,汴京城的姑娘們,也能為我辦一場。”眾人艷慕道:“哪怕是散盡家財、折壽十年也愿意!”
“你就是真把她們請來了,也只能是個笑話,成不了佳話…”卻遭到旁人無情的嘲諷:“也不想想,自己擔不擔得起。”
“是啊,過去的柳七、現在的陳三、將來的蘇二,”眾人點頭道:“這都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人物,咱們是比不了…”
“他們上船了,咱們去看看么?”有人頗為意動,想見識一下百花齊放為一人的場面。
“算了吧。”但大多數人還是通曉事理的:“人家為何要在‘汴水秋聲’舉行,顯然是不想讓人打攪。”
“是啊,咱們肯定不受歡迎。”眾人自嘲的笑道:“還是自己玩自己的吧。”
許是因為陳恪就要隱退,眾人爭相表達著,對這位香國前輩的羨慕和敬仰,哪怕心里有嫉妒,也不會說出來,那顯得太沒品了。
在眾人的目送下,畫舫駛過東水門,在汴京八景之一的‘汴水秋聲’前停下。
每年此時,汴水猛漲,東水門外便碧波千頃,宛如銀鏈。當陣陣秋風吹來,波涌浪卷,蘆花似雪,水聲清越。在一輪圓月的映照下,水面上的波紋,宛如銀鏡上的浮花,美得令人沉醉。
此時,水面上用四艘下了錨的沙船為底,扎起了兩丈高臺。高臺上,飾以數萬朵色彩鮮艷的菊花,近千盞宮燈,流光溢彩、絢麗無雙。
高臺四面皆水,環繞著上百艘懸掛彩燈的畫舫,水面上,還漂浮著數不清的七彩荷花燈、密密匝匝,繁花似錦。在旖旎的月色下,美得讓人流淚。
那高臺和畫舫,便像是停在花海中一樣…
當陳恪所乘的三層畫舫緩緩駛進花海,高臺上、各艘船上、數不清的歌妓樂女一齊起身,她們各執花斗鼓兒,或捧龍阮琴瑟,真是衣著映照,娉婷嫵媚。此刻,三千粉黛都望向陳恪,一齊向他斂衽行禮,齊刷刷嬌聲道:“恭迎公子…”聲如百鳳齊鳴,令人從頭到腳的毛孔,無一不舒爽萬分。
陳恪如墜夢里,他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傻小子,竟不知今夕何夕。只記得今夜里,這些女子為他而歌為他而舞,她們是那樣的投入,那樣的誠心誠意,沒有絲毫的輕佻浮華、亦沒有攀比斗艷,所有人只有一個心思,就是為這位曾讓她們感到溫暖的陳公子,送上最好的禮物。
陳恪記得,最后一首曲子,是她們一起唱的。他永遠忘不了,這一年的中秋,那一首為他而唱的歌:
“桂花浮玉,正月滿天街,夜涼如洗。
風泛須眉并骨寒,人在水晶宮里。
蛟龍偃蹇,觀闕嵯峨,縹緲笙歌沸。
霜華滿地,欲跨彩云飛起。
記得去年今夕,釃酒溪亭,淡月云來去。
千里江山昨夢非,轉眼秋光如許。
青雀西來,嫦娥報我,道佳期近矣。
寄言儔侶,莫負廣寒沈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