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五年臘月的河北路,滴水成冰、呵氣成霜;北風漫卷、衰草連天,滿目的蕭條凄涼。
黃河已經封凍,宛若一條銀龍,靜臥在堤壩中,令人無法想像災時的跋扈。兩岸大堤上,成千上萬的民夫,挑著擔、拉著車,操著鍤、舉著鍬、揮著,如萬蟻附木一般,艱苦的勞作著。
往年里,河工最晚不會超過冬至,因為冬至后天寒地凍,不僅人容易凍傷、對付冰凍的河堤也費時費力,來年還容易出問題。
但今年冬至已經過去半個月了,河工仍沒有停的意思。民夫們睡在簡易的窩棚里,又冷又累,每天都有許多凍死凍傷的。天一亮,就有人再也起不來,待能起來的去上工后,兵卒便整車整車的往外拉死人…
在距離北面河堤二里地的向陽處,有一個新建的院子,是河工衙門辦公之處。
雖然是臨時的場所,但建筑一點不含糊,高達數丈的院墻內,前后三進的磚瓦大宅,門窗都包裹的嚴嚴實實。里面地龍躥火,溫暖如春,與外面儼然兩個世界。
后院書房中,坐在熱炕上的趙宗實,聽說昨晚又死了十幾個,臉上寫滿了不忍道:“阿彌陀佛,造孽啊…”
“這天太冷了。”趙從古剛從外面進來,這陣子他堅持巡視河道,盡管穿著厚厚的皮裘,面部和耳朵還是被凍傷了,以至表情有些不自然道:“不如暫且停工,待來年再說?”
“怎么能夠?”趙宗實還沒說話,那邊他的副手,尚書水部郎中韓綱便大搖其頭道:“這眼看著就要完工了。現在停工的話,再復工就是來年秋收后了!”
“堅持是要死人的!”趙從古板下臉來,他生得又高又大,幾個月來臉膛曬得黝黑,頗有太祖之風。
但韓綱乃名門之后,又仗著有趙宗實撐腰,一點不懼他。
見兩人僵住了,趙宗實才開口道:“如果抓抓緊,還要多長時間才能合龍?”
“至多十天。”韓綱搶著道。
“要半個月!”趙從古眉頭緊鎖道。
“那就是十天半個月…”趙宗實穿鞋下地,踱著步道:“如果這時候停下來,別的不說,外面堆積如山的軟硬物料、還有幾十萬斤水泥,肯定是等不到明年開工,就要毀掉了。”
“是…”韓綱趕緊點頭道。
“這些年國庫空虛,邊關戰事吃緊,朝廷為了湊治河的款項,費了多大勁,咱們都很清楚。”趙宗實搖搖頭道:“明年又要增設南方禁軍,西南的戰事還不知何時能了?哪里還有錢再來一遭?”
“是。”韓綱又附和道。
趙從古雖然也點頭,心里卻暗暗冷笑,他終于明白,趙宗實為何能在得罪了將門集團之后,又迅速獲得他們的投靠了。
原來當初清查空額的同時,他還許諾他們,會在不久之后,在別處補償回來。果然,上個月便聽到朝中有風聲傳來,說鑒于南方兵力薄弱,一旦有事,便捉襟見肘,要在長江以南增設禁軍若干。
看起來,增設禁軍之事,是因為交趾內侵引起的,似乎合情合理。但當趙從古拿到增設南方禁軍的章程時,不禁暗呼無恥。
預增的七路禁軍,分別是淮南東路揚州軍、淮南西路廬州軍、江南東路江寧軍、江南西路洪州軍、荊湖南路潭州軍、浙東路越州軍、福建路福州軍…在最需要增兵的嶺南地區,反而沒有任何計劃。
對此,樞密院的解釋是,嶺南距離太遠、路途崎嶇,補給困難。常駐軍隊花費太高,不如在福建、湖南等地設軍,兼防兩廣…
但其實誰都知道,這是因為那幫子嬌生慣養的將門之后,不愿去流放之地當官…這個年代的湖南,都是未經開發的邊遠地區,嶺南更是邊境人眼里充滿了瘴氣和毒蟲的天涯不歸路。
歸根結底,這些禁軍就是給那些在裁軍中,失去了官職的待業武官準備的。在樞密院隨后所發的條文中,也毫不掩飾這點,要求‘各路挑選曾任過武臣的將領為兵馬都監等官’。
當然,有這個傳聞的時候,趙宗實早就在河北了,一開始倒也沒人想到跟他有關。但趙從古接了趙宗績的差事后,和他整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就算對方躲著自己,也發現大名府尹李昭亮等人,與趙宗實竟交情匪淺。
現在見他為了不影響來年的增設禁軍,竟要民夫冒著嚴寒趕工,就更加篤定,這背后肯定有什么承諾和交換了。
趙從古不禁冷笑。有道是‘君以此興、必以此亡’,古人誠不欺我。這趙宗實能鶴立雞群,全靠他兩代人不停的拉關系,結成一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網。
有了這張大網的支持,他才能有今天的呼聲。但這些人支持他,不是義務,而是投資,所有人都指望從他這里獲取回報。雖然更看重遠期回報,但如果有‘不礙大局’的近期回報,他們也會毫不客氣的提出。
趙宗實為了滿足這些人,必須要做些不恰當的事情,這些事,看起來微不足道,在當時也沒什么影響。但是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一旦將來有事,這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趙從古有些走神,聽趙宗實說了句什么,才定定心道:“你說什么?”
“我說,一切大局為重。”趙宗實一臉不忍道:“就苦一苦百姓,抓緊趕工完成吧。”說著對韓綱道:“晚上給民夫們的窩棚里點上炭盆,多發幾床被窩,務必不要再死人了。”
“殿下仁義,”韓綱恭聲道:“屬下遵命。”
“那已經死了的怎么辦?”見他們沒下文,趙從古只好問道:“不少遺屬來鬧,都被縣里抓起來了,此事傳出去怕是不太好。”
“你去問問,要是抓了,就讓他們放了。”趙宗實擺擺手道:“再從河工銀子里賠點錢。”
“好吧。”趙從古點點頭,見人家都閉上嘴,便知趣的出來。
離開河工衙門,他回到緊鄰著的一個小院子,這里是都水監臨時辦公之處。條件自然沒法和趙宗實那比,不過避一避風寒還是可以的。
一進去,都水監丞郟亶便迎上來,遞上暖手爐,接過他的大氅道:“怎么樣,能停工么?”
趙從古搖搖頭,嘆氣道:“我都跟他翻臉了,他就是不理會。”這話半真半假,勸是勸了,但沒那么用力。與其說是勸阻,不如說是把自己摘出來:“他說,做好民夫的保暖就好,還是得抓緊工期。”
郟亶跌足道:“這不是民夫的問題!是現在這天氣,根本不能修河。現在就算把河道壘起來,也無法跟上凍前的部分成為一體!來年肯定要出大問題的!”
“不會吧,我們這次修河有水泥。”趙從古道:“不是在紅水河已經試驗過,固若金湯么?”
“殿下見過紅水河是怎么修的?”郟亶嘆氣道:“我是親自去看過的,陳仲方修紅水河,是用鐵筐裝滿石頭下去,鐵礦鐵礦之間,相互勾連,成為一體,然后再用水泥灌封!那自然是固若金湯!”
“可這里是怎么修的?”郟亶嘆氣道:“水泥里包的是粉細砂,堤基坐在卵礫石上,一旦高水位浸泡,堤體便容易松軟。當堤腳土坡浸軟飽和,在大洪水的淘洗下極易崩脫!”
趙從古不太懂郟亶的術語,但他知道,趙宗實是想盡辦法趕工期。因為地處平原,五十里以內都沒有山,取石困難,便把土裝在麻袋里代替。這法子是歷來河工常用,但肯定不如用石頭結實。
再者,委托河北路商人生產的水泥,似乎質量也不過關,最早修筑的堤段,已經出現軟化皸裂的跡象了…
“而且,為了趕期,河道修得過于狹窄了。”郟亶接著道:“要是發大水的話,對堤岸的沖擊就太大了,以目前這種質量,只怕…”他是趙宗績帶到都水監的,后來趙宗績南下,問他要不要隨自己離開。
郟亶考慮到,自己唯擅河工,別的都稀松,便拒絕了他的好意,繼續留在都水監,想為河工盡綿薄之力。但是趙從古不比趙宗績,后者是真敢跟趙宗實拍桌子瞪眼的,前者卻不敢。所以這幾個月來,都水監形同虛設,郟亶急得七竅冒火。便想出這個緩兵之計,希望工程暫停,回去找陳恪商量對策。
“不要說了!”但趙從古似乎并不想得罪趙宗實,搖搖頭道:“這件事就這么定了。”
“殿下…”郟亶難以置信道。
“唉,”趙從古嘆氣道:“我就問你一句,既然存在這么多問題,為何不早報?”
“這…”郟亶額頭見汗道:“因為他們并沒有違反當初擬定的章程,而經過實測發現,河堤本身的設計,就存在問題…”
“所以你就讓我放馬后炮?”趙從古拉下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