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奎告訴韓琦,欽天監來報,六月初一,將要發生日食六分之半,也就是日偏食。
“哦?”韓相公的注意力,馬上從麒麟身上轉開了。要知道自古以來,日食就被視為大不吉利,而且跟最高統治者聯系在一起。左傳云‘日有食之,天子不舉’…呃,這個不舉,不是生理性的,是指君主失德的意思。
前腳剛宣布把麒麟送回去,后腳就發生日食,這意味著什么?三歲孩子都能想象的到。
簡直是翻轉局勢,捎帶著滅掉司馬小兒的天賜良機,只可惜陳恪小兒不在京里,不能把他也捎上。
這消息好到韓琦都不敢相信,難道趙宗實真是天命之主,有天神護佑?
“欽天監什么時候報的?”韓琦不信這么巧。
“呃…”吳奎額頭見汗,其實他壓下不報,是為了事成之后,向趙宗實邀功的。此刻情勢所迫,再不說就沒價值了,這才不得不吐露真情:“有些日子了。”
“為何不早報來?”韓琦面無表情道。
“只怕壞了相公的大事。”好在吳奎知道,肯定瞞不過精明強悍的上司,已經想好托詞:“本想著等大局已定,就算發生日食也不打緊。要是早泄露出來,反倒會被人用作把柄。”
“呵呵,長文用心良苦了。”韓琦似笑非笑,看的吳奎毛骨悚然。
只是事有輕重緩急,也只能先不追究他欺瞞不報了。韓琦緩緩道:“讓欽天監僅上報日有食。”
“先不提六分之半?”
“嗯。”韓琦點頭道:“待官家回心轉意再說。”
“要是官家不回心轉意呢?”吳奎惴惴問道。
“那便是歷官術數之不精,將其調出欽天監,至地方為官。”韓琦淡淡道。
吳奎聞言欽佩不已,這種黑鍋的話,估計欽天監人人求之不得了。
“要保密。”韓琦重重一嘆道:“不能再被人壞事了!”
“是。”吳奎悚然領命。
僅僅隔了一天,欽天監便奏報不日將有日食發生。
此訊一出,朝野震動。百官言論洶洶,無不認為這是輕慢麒麟所導致的天譴!就連官家也害怕了,下詔令百官進言如何補救。
除了照舊的救日儀式外。大臣們自然還強烈要求,立即以最高禮節,將麒麟接入京城。官家出城十里相迎!
這下司馬光也傻了眼,子不語怪力亂神,他是不信什么祥瑞、天象的。但是事情如此湊巧,令他有口莫辯。
王雱也沒轍了,在這個時代,天象變異是最大的事情,能讓皇帝罪己、能令宰相下臺,事已至此,除非你能讓日食退回去,否則誰也不敢阻撓百官的救護措施。
就在兩人一籌莫展之際。司馬康進來,輕聲稟道:“爹爹,陳家哥哥來了。”
“陳學士返京了?”司馬光竟激動起來。
王雱也松了口氣,心中未免暗嘆,畢竟人家才是主角啊…
“不是。”司馬康搖搖頭道:“是陳四哥。”
“哦,”司馬光有些小失望道:“請來書房相見吧。”
“叔父,我回避一下。”王雱知道,司馬光是立要牌坊的,是以知趣的躲到里間。
不一會兒,司馬康領著一身便服的陳慵進來。陳四郎以師生禮節拜見司馬光…因為司馬光這位制科御試詳定官。是為他中式出了大力的。
其實陳慵的才學,比章惇、王韶等人都稍遜一籌,但是他初試有王安石、閣試有陳恪、御試有司馬光一路保駕護航,加上本身實力也算過硬,焉有不中之理?這世界就是這樣的現實,當然你要是有蘇軾那樣卓異的才華,也是一樣的。
司馬光請他坐下,和聲悅色道:“仲平來找我,有何貴干?”
“是為日食之事而來。”陳慵也不廢話,直入正題道:“老師應當知道,我三哥養了一幫大食清客,他離京之時,這些人便由我照料。”
“嗯。”司馬光點點頭,陳恪花費巨資,養一群話都不會說的西夷,已成為汴京一大笑柄。就連他也無法理解,認為陳恪純屬錢多了燒包。
“這些人其實是頂尖的大食學者,他們掌握著比我大宋還要先進的天文術。”陳慵沉聲道:“他們告訴我,六月初一確實有日食不假,但并非全食,僅六分半而已。”
“哦?”司馬光聞言神情一松,旋即又皺起眉頭:“準么?”
“應該是準的吧…”陳慵苦笑道:“不然我兄長,每年花十幾萬兩銀子,養他們作甚?”
“唔…”司馬光雖然漢本位主義嚴重,但他是相信陳恪的。難道欽天監真的錯了?
他兩代為官、家學淵源,不是陳慵這樣的官場菜鳥可比,自然知道欽天監預測日食,向來精確無誤。怎么這次偏偏誤報呢?
轉念一想,他就了悟了。按照多年來對日食的解讀,一旦日食比預報的程度小…比方原先說是全食,結果才只有六分半,就說明君臣補救及時,救日成功,公卿百官還要奉表稱賀。
顯然,對方是想先謊報日全食,誑趙禎把麒麟迎回來。然后待發生偏食后,便說是官家補救及時,得到了上天的寬恕。
這樣經過反復之后,在圣獸麒麟面前,趙禎的威信蕩然無存,不管心里怎,只能從了群臣的立儲之議。
“真是好算計!”司馬光感嘆一聲,對手實在太強大了,自己真不知還能再撐幾回。
在書房中踱幾步,他站住腳嘆道:“知道了又有何用?”就算他把這件事捅出去,無非就是欽天監幾個官員倒霉,日偏食也還是日食,官家依舊得補救。
“那些大食學者還說,”陳慵沉吟片刻道:“六月初一前后,京畿一帶應該是陰雨天。”
“果有此事?”司馬光這下徹底激動了,按照慣例,趕上陰天下雨看不到太陽,就不算日食!“千真萬確?!”
“這個不好說,”陳慵苦笑道:“他們說,風雨無常,誰也不敢打保票,但下雨的可能性極大。”
“唔,”司馬光也知道,這天氣不是天象,沒那個準頭。萬一到時候天不開眼,露出條縫來,豈不坐了蠟?
就算他豁出去了,當一把先知預報天氣,可關鍵是——誰信啊?
見司馬光神情躑躅,陳慵又道:“有一個人,可以幫到老師。”
“誰?”司馬光忍不住給了他個白眼,你丫能不能把話一次說完?
“邵雍邵大師。”陳慵輕聲道:“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自然無人不信。”
“那是…”司馬光不禁點頭。作為專業人士,邵雍向來以預測精準著稱,在海內外享有極高的知名度,若是由他來預報,說服力自然截然不同。說完他啞然失笑道:“邵先生方外之士,豈能問紅塵之事?就算他能答應,也來不及了吧。”
“邵先生前日已經抵京。”陳慵淡淡道:“老師可以與他一晤。”
“哦!”司馬光再好的心性,也未免震驚。原來趙宗績一方,不只是他們在孤軍奮戰,還有援軍趕到!
內室里的王雱,更是被震得跌坐在炕上,心中一片黯然道:‘看來自己還是跟殿下不夠交心,竟然連這等機密都不預聞。’
不過無論如何,大難臨頭之際有神兵天降,大家的心情還是以振奮為主的。
事不宜遲,司馬光當天晚飯后,便拜訪了寓居于白云觀的邵雍。
兩人之前便見過面,但交往不深,此刻卻一見如故,徹夜深談。
熟絡之后,司馬光問邵雍道:“聽那些西夷所言,心里總是不踏實,先生為何不起一卦,看看那天到底是晴是雨?”
邵雍穿一身藍布道袍,雖然是大熱的天,卻神清氣爽,一滴汗都沒有,顯得很是不凡。聞言輕搖羽扇道:“也好。”說著對司馬光道:“你隨便寫個字吧。”
司馬光便不假思索,寫了個‘碗’,寫完不禁嘀咕,我怎么寫了這么個字?轉念一想才明白,原來來的時候,邵雍正在吃飯,是推下飯碗見他的。許是有這么點殘念,才會寫出這個字吧…嗯,一定是這樣的,不然以我高雅的品性,怎么可能寫出如此俗的字眼呢。
“那天會下雨。”邵雍看了一眼,便淡淡道。
“何解?”司馬光又驚又喜道。
“現在酉時過后,飯已吃完,碗要放到水里洗,所以必遭水淋。”邵雍給出了強悍的理由。
“哦?”司馬光目露狐疑道:“就這么簡單?”
見他似是不信,邵雍便明白,這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便呵呵笑道:“和君實開個玩笑罷了,今日午后我心血來潮,便已經算過了,不會有錯的。”
“原來如此。”司馬光估計,這種立等可證的事兒,對方不會拿多少年的名譽開玩笑,便深信不疑了。
一夜深談后,第二天,司馬光便上奏表,極言六月初一乃是大雨天,何來日食一說?
此言一出,朝野又是大嘩…司馬兄最近出的風頭,比之前三四十年都多,實非本愿,固所迫爾!
但因為司馬光奏章中寫明,消息來源是一代易學大師邵雍,使質疑嘲諷的聲音,小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