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趙府的路上,坐在馬車之中,趙俊臣若有所思。/
這場聚宴,商議之間,諸多結論,都會或多或少的在日后影響朝野大勢。
但既然已經定計,趙俊臣也就不會再想太多,只要照著計劃按部就班就是。
趙俊臣此時所思慮的,卻是聚宴結束后,周尚景私下與他說的一番話。
或者說,那是一番忠告。
當時,聚德飯莊外,在周尚景的示意下,黃有容與沈常茂雖然疑惑,但還是知趣的先行離去了。
而周尚景則坐到了轎中,掀開轎簾,與恭候在一旁的趙俊臣說話。
“今日聚宴,本是為了商議在陛下南巡期間,究竟由誰來留京輔政,但終究沒能商議出個結論。”周尚景輕輕嘆息一聲,輕聲慢語道:“不過,俊臣你雖有了兩不相幫的打算,但心中怕早已是有了決定了吧?”
趙俊臣似乎聽不懂一般,問道:“晚輩愚鈍,不知首輔大人您何出此言?”
周尚景一笑,說道:“俊臣既然心中清楚,又何必裝著不明白?眼下形勢明白,這留京輔政的人選,老夫更看好沈常茂,而俊臣則更支持黃有容一些,可是如此?否則今日聚宴,俊臣你又何必暗助黃有容?”
聽周尚景此言,趙俊臣不由沉默。
確實,趙俊臣在聚宴上的小動作,或許能瞞過沈常茂與黃有容兩人一時,卻絕對瞞不過老奸巨猾的周尚景。
前文已是說過,對于留京輔政的選擇,沈常茂與黃有容各有優勢,以沈常茂的性子作風,更容易壓制太子一黨,而以黃有容的風格為人,則更擅長穩定朝野局勢。
但因為趙俊臣的提議,太子一黨中的干將能臣,大都被選入了伴駕南巡的名單,留守京城的力量也隨之大幅衰弱,如此一來,即使是性子陰柔的黃有容,也有了壓制太子的底氣與能力,這相當于削弱了沈常茂的優勢。
這么做后,雖然無法決定什么,但至少,如此一來,周尚景對沈常茂的支持,不會再像原先那般堅定了。
而這點小手段小心機,自然逃不過周尚景的眼睛。
所以,在沉默片刻后,趙俊臣嘆息一聲,說道:“首輔大人目光如炬,晚輩的這些小動作,在首輔大人面前當真是無所遁形。確實,對晚輩而言,這留京輔政的人選,不管是黃閣老還是沈閣老,都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以晚輩想來,陛下定是支持黃閣老的,晚輩如今還無法違背陛下的意愿,所以將來也只能支持黃閣老留京輔政,但沈閣老有首輔大人您的暗中支持,與首輔大人作對,晚輩實在是沒把握,也實在是不愿意,所以也只能暗中使些小動作,動搖首輔大人您對沈閣老的支持了。”
說話間,趙俊臣向著轎中的周尚景微微躬身行禮,口中說道:“晚輩班門弄斧了,還請首輔大人恕罪。W//”
周尚景輕輕擺手,道:“恕罪什么的倒不用,老夫自有自己的計劃,這計劃之中,留京輔政的究竟是沈常茂,還是黃有容,其實影響不大,只是由沈常茂留京輔政的話,老夫的計劃實施起來更加方便一些罷了,但換成黃有容的話,卻也沒什么影響。”
對周尚景口中的“計劃”,趙俊臣頗感興趣,卻知趣的沒有追問,只是繼續聽著周尚景說話。
周尚景卻在重復著趙俊臣之前的話語,神色之間似笑非笑:“俊臣你之前所言頗為有趣,‘如今還無法違背陛下的意愿’…‘如今’嗎?”
頓了頓后,周尚景話鋒一轉,突然問道:“俊臣你可知道,老夫為何能擁有如今之權勢?”
趙俊臣神色一動,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口中卻說著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是首輔大人您輔政有道,睿智如海,又得陛下看重了。”
周尚景卻搖頭失笑,說道:“俊臣你呀,在你口中,就從來都聽不到一句實在話,不過老夫倒可以把實話告訴你,老夫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因為老夫所代表的不僅僅只是老夫自己,更還代表著我大明朝的群臣百官。”
趙俊臣沉默,若有所思,卻沒有說話,只是繼續傾聽。
對于趙俊臣的沉默,周尚景并不在意,只是帶著些許恍惚,似乎是在回憶,悠悠說道:“老夫當年是因為擁護當今陛下登基,陛下也投桃李報,所以才得以入閣,圣寵之隆,不下于俊臣今日。然而入閣之后,老夫卻發現自己屢屢遭受朝中群臣有意無意的疏遠制防,俊臣你以為這是為何?”
趙俊臣依舊沉默。
周尚景卻自問自答,接著說道:“這是因為,老夫在那個時候,還是陛下的人,而老夫的所作所為,皆是代表著陛下的意思。所以遭到百官抵制,自是必然。”
見趙俊臣神色微動,周尚景微微一笑,又說道:“君權,臣權,兩者自出現以來,就是相互爭斗彼此對立,天下權益就這么多,君王多一分,群臣則少一分。君御臣,臣忠君,這般宣揚,也只是光鮮外表罷了。我大明朝數百年來,君臣之間的相爭相斗,貫穿前后,至始至終,就從未停歇過。當初太祖廢棄宰相一職,是太祖為了削弱臣權;其后內閣崛起,是群臣的反制手段;再其后,內廷二十四衙門勢大,宦官耀武揚威,是皇帝為了制衡內閣而做出的應對;現如今內廷二十四衙門勢弱,內閣權大,正是臣權再起的表現。”
趙俊臣思慮片刻后,面露欽佩之色,點頭道:“首輔大人看的明白。”
周尚景點了點頭,悠悠說道:“待老夫看清楚這一點后,遍查史書,卻發現自古以來,歷朝歷代,所有能留名史冊的臣子,無論是賢臣還是奸臣,其獲權得勢的方法,不外乎只是兩種,或是代表君權,為君王做事,并在帝王的支持下權傾朝野;或是代表臣權,統領百官,與帝王爭權奪益,并在百官的擁護下位極人臣。只是,前者的下場大都不堪,劉瑾、魏忠賢這些宦官,嚴嵩、溫體仁這些奸臣,何嘗不是君權之代表?其所作所為,又何嘗不是帝王之意?但他們的下場又是何等的不堪?原因為何,俊臣你想必也心中清楚。”
趙俊臣問道:“所以,首輔大人您就選擇了第二條路?”
周尚景依舊點頭,看似昏黃的老眼靜靜的看著趙俊臣,說道:“若是先皇還在,老夫應該會選第一條路,但既然是當今陛下在位,老夫就只能選擇第二條路,因為老夫不想成為另一個秦檜嚴嵩,總要為子孫后代和身后名聲考慮。第二條路雖然難走些,也兇險些,但總歸是個選擇。”
說到這里,周尚景突然老臉一笑,又說道:“現如今,老夫也算是得到了回報,陛下并不喜歡老夫,甚至因為當初老夫的立場轉變,心中還有些怨恨老夫也說不定,這些年來老夫勢大,為了對付老夫,更是明里暗里使了不知多少手段,但從無一次能夠成功,為何?無他,老夫代表著百官權益,能得百官回護,即使是老夫的那些政敵,也不希望老夫倒臺,沒了老夫這顆參天大樹,陛下下一個目標是就是他們,如此一來,即使是陛下,也不能隨意違背百官意愿,否則這天下就要亂了。”
聽周尚景這么說,趙俊臣嘆息道:“首輔大人智深如海,遠見卓著,晚輩佩服。”
周尚景卻緩緩搖頭,抬目與趙俊臣對視,緩緩說道:“老夫的選擇,畢竟只是老夫的選擇,老夫今日之所以說這些,卻是為了俊臣你。”
趙俊臣面色一凝,似乎想到了什么,輕輕嘆息了一聲。
見趙俊臣如此,周尚景竟是也跟著嘆息了一聲:“其實今日這場聚宴,老夫原本是不贊成俊臣你參加的,俊臣你因為陛下寵信而得勢,無論如何,也只能依據陛下的意愿而行事,而老夫、沈閣老、還有黃閣老,卻是臣權之代表,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有意無意間,皆是為了朝中百官謀利,與俊臣你的所作所為,卻是南轅北轍。”
趙俊臣點頭承認間,周尚景又說道:“俊臣你如今的所思所慮,其實已是與老夫等人沒什么太大的區別,為己謀利的同時,亦在為朝中百官謀利,但俊臣你說根道底,終究是陛下的人,所作所為,總是身不由主,這般矛盾,也正是俊臣你如今最大的隱患。”
趙俊臣神色一正,面現謙恭之色,躬身道:“還請首輔大人指點。”
“指點談不上。”周尚景與趙俊臣說了這么多話,似乎有了些疲憊之意,言語之中,也有了些結束的意思:“俊臣你如今其實也如老夫當年一般,隨著權勢漸長,已是快到了抉擇之時。今后的一些決策,若是偏向陛下,則朝中群臣利益受損,會被百官敵對,但會有陛下壓著;偏向百官,則陛下利益受損,引起陛下不滿,但也有百官回護。然而再像現在這般左右搖擺,腳踏兩船,已是不再可能,只會被雙方一同拋棄,最終眾叛親離。”
說到這里,周尚景神色間的疲憊愈加明顯,抬頭對著趙俊臣一笑,說道:“老夫累了,今日就不陪俊臣你說話了,但這些事情,俊臣你也該考慮清楚。”
說話間,周尚景合上了轎簾,在趙俊臣的恭送下,坐著轎子離開了聚德飯莊,僅剩下趙俊臣站在那里若有所思。
“君權?臣權?”
靠坐在馬車之中,回想著之前這番談話,趙俊臣眉頭緊皺,喃喃自語。
正如周尚景所說,對于這個問題,趙俊臣如今正在左右搖擺,明面上一直都是德慶皇帝的親信,似乎事事都以德慶皇帝的態度為準,但暗中卻一直在向周尚景學習,處心積慮的想要成為像周尚景那般不受帝王隨意拿捏的權臣。
但隨著趙俊臣權勢漸長,漸漸有了影響朝廷政策的能力,一舉一動都會影響無數人的利益,再這般左右搖擺,卻不再合適。
簡單舉例,德慶皇帝一直都在想辦法削弱內閣的影響力,在那種時候,趙俊臣是贊成還是反對?
若是贊成,百官敵對,甚至趙俊臣門下的那些官員,也會心生不滿;若是反對,德慶皇帝就會覺得趙俊臣背叛了自己,視趙俊臣為敵寇。
“左右為難啊。”
趙俊臣搖頭苦笑。
當初周尚景因為德慶皇帝在位,看透了德慶皇帝本質的他,選擇了以臣權為自身根基,因為他不想成為下一個秦檜嚴嵩。而如今趙俊臣正是依靠德慶皇帝得勢,卻也開始為德慶皇帝背起了黑鍋,漸漸有了成為下一個秦檜嚴嵩的趨勢。
再考慮到太子朱和堉的立場,以及德慶皇帝的風格,或者,如今的趙俊臣,更像后世的和珅?
總之,在趙俊臣看來,以君權為自身根基,可以說雖可以囂張一時,但注定不會擁有好下場。
但是,以臣權為自身根基,趙俊臣卻也有著諸般先天不足。
先不說如今的臣權代表是周尚景,趙俊臣根本沒有能力取得代之,也不說趙俊臣如今的權勢全是依靠德慶皇帝得到,一旦離開了德慶皇帝,趙俊臣可以說什么都不是,單說以德慶皇帝的帝王心術,趙俊臣又如何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轉變立場根基?
“當年的周尚景,怕是也有過相同的煩惱吧?只是當初德慶皇帝剛剛登基,帝王心術,城府手段尚未像如今這般成熟,周尚景小心應對下,也能勉強做到面面俱到,待德慶皇帝發覺時,已是為時已晚,只是以如今德慶皇帝的手段能耐,又如何能容忍我成為第二個周尚景?”
想到這里,趙俊臣卻愈加的矛盾了。
“若是德慶皇帝不在了,同時也不是朱和堉繼位登基,那還好說…若是德慶皇帝不在了…若是德慶皇帝不在了…”
心中突然冒出的想法,卻是把趙俊臣自己嚇了一跳。
搖了搖頭,趙俊臣喃喃自語道:“現在還離不開他,又沒什么準備,德慶皇帝還必須要在,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