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宋家,家主宋承仁乃是內閣首輔周尚景的至交好友,曾經的朝廷高層、封疆大吏,他的兩個兒子分別是吏部尚書宋啟文、以及留職待用的從二品宋啟禮;
皖南李家,家主李平倒是沒什么特殊的,學問、能力、聲譽皆是平常,但他有一位堂兄名叫李和,乃是當朝閣老、翰林院掌院大學士;
南京王家,家主名為王佳禾,這個家族的特點就是「極善生養」,可謂是兒孫滿堂,雖然沒有幾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有大量子弟遍布于朝野各界,又有大量女兒孫女與各大勢力聯姻,被外界稱作「蜘蛛王」,意為善于結網之意;
蘇北何家,族長乃是何廉,當世赫赫有名的大儒,曾經連續多年擔任應天書院院長,前任太子太師何明也是他的同族兄弟,其家族歷代以來屢有大儒出世,可謂是門生遍布天下;
除此之外,還有皖北杜家、贛北白家、蘇州張家…一個個也皆是不可小覷的顯貴大族。
這些縉紳豪族合在一起,自然是可以迸發出極為驚人的影響力。
在朝堂之中,至少有兩三成官員與這些縉紳豪族有著直接關系,或者是門生故吏,或者是沾親帶故,再不濟也是同鄉、同科、同窗;
在民間,有成千上萬的讀書人算是他們的徒子徒孫,掌握著明朝士林的思想動態,絕大多數士子皆是對他們的說法深信不疑;
與此同時,江南地區一向是朝廷的稅賦重地,而江南稅賦每年究竟能繳納多少,也是由這些縉紳豪族說了算,若是這些縉紳豪族強行抵抗,江南稅賦就會收不上來,整個廟堂就會亂套;
而這個時候,看到這些縉紳大族的家主族長們皆是站了出來,紛紛表示要主動進入錦衣衛大牢、接受錦衣衛審問,即便是朱和堅一向是性子冷靜,也立刻就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甚至還有些驚亂失措。
如果只有宋家一家的話,朱和堅當然是敢于展現魄力,把宋家之人盡數交由錦衣衛審問。
雖然這種做讓他與「周黨」徹底撕破臉,但既然是「周黨」主動算計自己,朱和堅也不會有任何顧忌與猶豫。
但偏偏,現在是整整十八家縉紳豪族團結一心、聯合表態、同進同退!
如果朱和堅現在已經繼承了大統、登基為皇帝的話,他也愿意表現出極大魄力,滿足這十八家縉紳豪族的要求,把他們盡數送進錦衣衛大牢。
大不了,直接出動禁軍與廠衛控制局勢就是。
當年明太祖朱元章可以把南方縉紳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他朱和堅也絕對不差。
但偏偏,朱和堅現在還不是皇帝,甚至還沒有順利接任儲位,只是一個有機會上位的皇子罷了。
所以,面對這十八家縉紳的聯合表態、集體,朱和堅就有些騎虎難下了!….
宋承仁的態度很直白,既然你朱和堅暗中驅使內廷太監攻訐于宋家、往宋家身上潑臟水,那我宋家也不抵抗,直接束手待擒、主動把全體族人皆是交給錦衣衛審問。
但江南境內的眾多縉紳豪族相互間皆是沾親帶故,利益方面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你要整治我宋家,那其余的縉紳家族也一定脫不了干系,就索性全部交由你隨意發落好了!
這樣一來,你朱和堅若是最終落實了我宋家之罪行,那江南境內的縉紳勢力就會一掃而空,成千上萬的朝廷官員與民間學子也會受到牽連,未來幾年的江南稅賦你也別想征收了,朝廷局勢必然是徹底糜爛,這種責任你朱和堅有能力承擔嗎?
反之,你朱和堅若是最終無法落實我宋家之罪行,那你就是迫害縉紳、欺辱豪族,必然是盡失民心、聲名狼藉,你所引發的亂 子也將是遠大于太子朱和堉整治藩王的事情,到時候你還有什么資格繼承儲位?
總而言之,當宋承仁站出來主動表態要把宋家之人全部送給錦衣衛審問之后,當各大縉紳家族團結一致紛紛響應之后,朱和堅就被逼到了墻角,也徹底失去了退路。
這般情況下,朱和堅就只好是選擇妥協退讓,主動為宋家洗清嫌疑,公開表態掘毀堤壩、淹沒皇莊之事與宋家毫無關系,盡量安撫宋承仁的惱怒,否則這件事情就絕無可能善罷甘休。
朱和堅原本只是想要利用掘毀堤壩、淹沒皇莊的罪行恐嚇一下宋承仁,也趁機打擊一下江南縉紳的囂張氣焰,倒也沒想過徹底扳倒宋家。
但現在,朱和堅則是發現,自己顯然是低估了宋家對于縉紳豪族的號召力,也顯然是低估了江南縉紳集團的利益一致與緊密聯系。
最重要的是,朱和堅完全低估了縉紳豪族的霸道不講理!
朱和堅本人也是霸道不講理之輩,但他的不講理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也就是容不下異己。
而這些縉紳豪族的霸道不講理,卻是另一種情況,那就是「大而不能倒」、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是「有恃無恐」、是「你能奈我何」!
相較于朱和堅的霸道,這些縉紳豪族的霸道才是真正的霸道!
想到這里,朱和堅心中滿是寒意,更是暗暗發誓,待自己將來繼承大統之后,一定不會輕饒了這些江南縉紳!
但現在,朱和堅只能是選擇退讓。
只見朱和堅表情間滿是誠惶誠恐,起身擺手道:「各位賢達,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我是完全相信宋家清白的,宋家世代忠良、宋前輩也是德高望重,又豈能做出掘毀堤壩、淹沒皇莊的事情?
席鎮守說是讓錦衣衛調查宋家,也只是想要徹底證明宋家之清白,以防是影響宋家清譽罷了,全是一片好心…更何況,席鎮守只是想要派出錦衣衛調查真相,卻從來沒有說過要把宋家之人送進錦衣衛大牢…」….
宋承仁冷笑著追問道:「這么說,七皇子殿下是堅信我宋家無辜了?」
朱和堅連連點頭,道:「當然是深信不疑!」
宋承仁卻是得理不饒人,追問道:「老夫很感激殿下的信任,但掘毀堤壩、淹沒皇莊的罪行實在是太重了,僅憑殿下一人之信任還是遠遠不夠,既然現在已經有間接證據把嫌疑指向我宋家,那不論是為了嚴懲真兇,還是證明宋家清譽,皆是需要全力查明真相!
我宋家確實是世代忠良,也算是江南縉紳之表率,所以就更應該以身作則,任由錦衣衛嚴刑審問,絕不能享有特權,然后才能向天下人展現朝廷之公正!」
眼看著宋承仁依然是糾纏不休,一定要把全體江南縉紳送給錦衣衛審問,完全不愿意給自己留個臺階,朱和堅心中愈發記恨。
但表面上,朱和堅則是愈發的態度謙卑,搖頭道:「宋家主您也說了,只是一點間接證據罷了!我朝律法一向是公正嚴明,又豈能因為一點間接證據就隨意問罪?您的這般表態,看似是想要體現了公正,但實則是破壞了朝廷律法,就算是最終證明了宋家之清白,也會引發更為惡劣之后果,絕不可行!絕不可行!」
這番回答,也算是綿里藏針,一邊是阻止了宋承仁的步步緊逼,一邊又給宋承仁扣上了破壞大明律法的大帽子,暗示宋承仁只是為了維護宋家聲譽,就不惜是動搖江山大局,也算是為自己爭到了幾分道理。
然后,也不等宋承仁再次說話,朱和堅就轉頭看向了一眾縉紳家主。
今天這場晚宴,朱和堅總計邀請了二十家縉紳豪族赴宴參加,這二十家縉紳豪族皆是在江南境內擁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也皆是縉紳階層的頂尖勢 而此時此刻,已經有十七家縉紳站出來表態支持宋家、展現了與宋家同進同退的立場,卻還有兩家縉紳勢力坐在原處一動不動,似乎是想要靜觀其變,又似乎是與宋家立場不同。
這兩家縉紳,分別是呂家與徐家。
呂家家主名為呂佑節,也就是呂德的父親,他此時沒有站出來與江南縉紳們一同表態向朱和堅施壓,大概是受到了兒子呂德的影響。
至于徐家,就更是來歷非凡了,乃是中山王徐達的后代旁支,朱和堅這段時間一直暫住于瞻園之內,而徐家就是瞻園的真正主人,在朱和堅抵達南京之后就搬到了別院,把瞻園暫借給了朱和堅使用。
若論勢力與影響,徐家絲毫不遜于宋家,甚至宋家在徐家面前也只能算是后起之秀,所以徐家完全不必看宋家的臉色,而且徐家與皇室之間一向是關系密切,不僅是縉紳階層的一員,也位于勛貴階層的拔尖之列,與江南縉紳的利益有許多不同之處,也同樣不會為了維護宋家就與朱和堅為難。….
而朱和堅此時把目光轉向徐、呂兩位家主,自然是希望這兩人可以站出來為自己打圓場。
見朱和堅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位置,徐、呂兩位家主相互對視一眼之后,果然是紛紛起身表態。
徐家家主徐敬先率先勸道:「宋老兄,適可而止吧!七皇子殿下所言有理,你這般表態看似是想要自證清白,但實則是把朝廷法度視若無物,還會讓所有人皆是難堪無法下臺!既然七皇子殿下已經表態相信宋家之清白,這件事情就這樣算了吧!」
說話間,徐敬先看向宋承仁的目光之中充滿了警告意味。
呂家家主呂佑節也點頭道:「正是如此,何必把事情鬧得無法收拾…」
見到徐、呂兩家陸續站出來打圓場,宋承仁眉頭一皺,表情有些不滿,但他也必須要給這二人一些面子。
最終,宋承仁稍稍軟化了態度,但也就是進三步退一步罷了,當場就向朱和堅提出了更多條件。
「既然徐、呂兩位家主也這般態度,那老夫自然是不敢再讓殿下為難,不過…這件事情也不能就這樣算了!
首先,管莊太監江大魏只是因為一些經不起推敲的間接證據,就屢屢對老夫出言不遜,還詆毀了周首輔,這件事情應該如何處理?其次,堤壩掘毀、皇莊淹沒的真相,是否還應該繼續追查下去?又應該如何追查?最后…老夫還是要舊事重提,今天的事情再次證明了管莊太監的跋扈難治,所以老夫再次懇請殿下向朝廷請旨,削減裁撤南直隸境內的皇莊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