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王保仁向朱和堅展示了自己的底牌。
這些年來,王保仁一直是心心念念的想要東山再起,而他總結了自己上一次敗給周尚景的經驗教訓之后,認為自己的敗因之一就是根基不扎實、定位不清晰。
“周黨”本質上就是天下縉紳階層、尤其是江南縉紳集團的朝堂代言人,所以只要這大明江山的縉紳階層沒有消亡,那“周黨”就是穩如泰山,最多也就是換一種形態存在罷了。
周尚景本人則文臣表率、臣權象征,所以只要明朝皇帝還需要百官輔左自己,而周尚景的權力根基就同樣是不容動搖。
而王保仁當年僅僅是憑借自己所拉攏的一批黨羽門生,就想與周尚景針鋒相對、爭權奪勢,自然就是有敗無勝。
所以,王保仁被流放于南京六部這些年,一直在積極結交江南縉紳豪族,想要取代周尚景,成為江南縉紳集團的新代言人。
只可惜,因為江南宋家與宋承仁的存在,總是暗中阻撓王保仁的如意算盤、協助周尚景不斷鞏固影響力,所以王保仁的撬墻角行動自然是進展不大。
但經過這些年的努力之后,王保仁終究還是收買了少數幾個江南縉紳,也收集了江南縉紳的許多機密與把柄。
時至今日,王保仁已經不再指望自己可以取代周尚景成為江南縉紳集團的新代言人了,反而是把自己位極人臣的希望綁定在了朱和堅身上,所以他就想要以自己所收買的那幾位江南縉紳作為內應,再結合自己所掌握的那些機密把柄,脅迫江南縉紳們讓步妥協,幫助朱和堅渡過眼前難關。
這些機密與把柄能被王保仁視作是底牌之一,自然是非同小可。
當王保仁把這張底牌透漏給朱和堅之后,朱和堅也是大喜過望!
這一天時間以來,為了對付周尚景的布局,朱和堅不甘于束手待斃,已經獨自制訂了一系列的計劃作為應對之策。
再等到朱和堅與呂德相見之后,呂德再次投效朱和堅之際,也提出了一套解決方案,可以幫助朱和堅渡過眼前難關。
而此時此刻,王保仁同樣是提供了一項全新計劃,對朱和堅而言亦是助益極大。
所以,就在短短一天時間之內,朱和堅已是前后尋到了三項計劃,用以抗衡周尚景的布局針對。
或許是巧合、又或許是必然,這三項計劃皆是有可取之處,而且計劃方向也是相對一致,可以相輔相成、同步推進!
正所謂“三個臭皮匠,勝過諸葛亮”。
更何況,周尚景終究不是諸葛亮再世,朱和堅、呂德、王保仁三人更不是尋常的愚昧臭皮匠!
這樣一來,朱和堅自然是信心大增,認為自己把這三項計劃融合于一體之后,接下來就算是無法徹底贏下這一局,至少也可以順利解決困境、渡過難關!
大喜過望之余,朱和堅對待王保仁的態度愈發恭敬了,不斷以“老師”相稱,讓王保仁極為受用。
但也只是表面恭敬罷了,朱和堅完全不打算向王保仁透漏自己與呂德的另外兩項計劃安排,讓王保仁誤以為朱和堅現在就指望著自己出手相助。
周尚景當然不是諸葛亮,他雖然已是屹立于明朝文臣之頂峰,但也沒有那種算無遺策、未卜先知的本事。
事實上,就在各方勢力紛紛展開行動的第二天,南直隸境內就陸續發生了兩件事情。
而這兩件事情,也皆是讓周尚景始料未及。
第一件事是,這一天的下午申時,李和所派出的第一批信使,經過好幾天時間的星夜兼程之后,終于是乘船趕到了南京城內,向周尚景連續通報了好幾件事情。
譬如是宋啟禮為了換取解毒之法、拯救周尚景的性命,已經與趙俊臣達成交易,承諾“周黨”接下來不再出手干涉興州局勢變化。
又譬如是,在“周黨”不再插手之后,趙俊臣似乎已經尋到辦法可以徹底掌控興州局勢,所以周尚景在興州境內的苦心布局,也許很快就要功虧一簣。
而最重要的一項消息則是,李和抵達興州城后,已經提前向趙俊臣討要了解毒之法,可以徹底解決周尚景的胃疾毒源,而且這個方法也是出乎意料的簡單,就是大量喝油罷了!
收到這個消息之后,周尚景又是大喜過望、又是惋惜無奈。
大喜過望是因為自己的致命胃疾終于尋到了根治希望,惋惜無奈是因為自己在興州境內的苦心布局已是全盤落空了,可謂是白忙活了一場。
但總體而言,還是大喜過望的情緒更為強烈。
只要還有選擇,周尚景也希望自己可以多活一段時間。
依然是東園之內的那間僻靜書房之中,周尚景終究是城府深沉,善于控制情緒,收到消息之后很快掩飾了表情變化,反而是搖頭嘆息道:“還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老夫得到了解毒之策,也許還可以再多茍活一段時間,固然是一件好事,但代價則是興州布局的功虧一簣…
從某方面而言,興州布局之所以是全盤落空,老夫也應該承擔一定責任,就因為老夫出于謹慎考量,不僅是欺騙了南京各界,也對京城中樞的擁躉們隱瞞了真相,以至于李和、宋啟文、宋啟禮他們皆是誤以為老夫已經危在旦夕,就亂了陣腳、失了方寸,為了挽救老夫性命,竟然直接放棄了興州局勢的控制…
唉,老夫之所以是向他們隱瞞真相,并不是信不過他們,而是擔心他們身邊被七皇子安插了眼線,畢竟咱們也不清楚這位七皇子究竟還隱藏著多少實力與底牌,卻沒想到正是因為老夫的謹慎,反而是破壞了自己蓄謀已久的興州布局…”
說到這里,周尚景皺起了眉頭:“興州布局極為關鍵,不僅是可以讓咱們趁機從趙俊臣手里奪走農政改革之權,還可以讓趙俊臣徹底與天下縉紳交惡,而趙俊臣與天下縉紳交惡之后,就一定會逐漸失去人望、舉步維艱,將來再想要對付他也就更容易了,結果竟是因為老夫的緣故而全盤落空…隨著趙俊臣在遼東境內再立奇功,咱們今后還想要壓制他就更為困難了!”
與此同時,宋承仁收到相關消息之后,卻是完全沒有掩飾情緒,直接展現出了自己的驚喜心情。
宋承仁與周尚景交情極深,自然是希望周尚景盡量保住性命。
更何況,宋承仁雖然是宋啟文的父親,也對宋啟文寄以厚望,但他堅持認為現在還不是宋啟文接班周尚景的最佳時機。
若是想讓宋啟文順利接掌“周黨”,至少也應該首先把宋啟文抬進內閣吧?而宋啟文進入內閣之后,又該由誰坐鎮于吏部衙門?
在這些問題得以順利解決之前,“周黨”還離不開周尚景的主持大局!即便是想讓宋啟文接班“周黨”,也離不開周尚景的保駕護航,否則“周黨”就只會變成一個失去周尚景的殘缺“周黨”,而不是變成一個由宋啟文所主導的全新“宋黨”。
此時,見周尚景聞知自己有救之后,不僅是沒有喜出望外,反而是開始檢討自己過于謹慎的失誤,更多失望于興州布局的落空,宋承仁不由是又氣又笑。
然后,宋承仁不愿意再聽周尚景的總結得失,起身跺腳道:“你這個人啊,昨天還感慨說自己城府太深、算計太多,所以就一直沒有幾人愿意與你結交為友,但我看你也不愿意改正這個毛病!已經是現在這種時候了,你難道就不應該多高興一點?相較于你的性命,興州布局又算什么?只要你還能繼續活著,早晚也可以再次尋到機會對付趙俊臣!”
說完,宋承仁已是轉身匆匆奔出書房,一邊疾走一邊說道:“我現在就去傳喚章神醫,讓他根據趙俊臣的這個解毒之法,為你量身制定一套診治方案,李和與啟禮好不容易才尋到了解毒之法,咱們可不能浪費時間…”
話未說完,宋承仁已經離開了書房,迅速消失在走廊遠處。
看著宋承仁的腿腳依然是靈活有力,周尚景不由是有些羨慕,老臉上也多了一絲輕松笑意。
但很快,周尚景就收斂了這一次笑意,表情也再次嚴肅了起來,喃喃自語道:“也許,興州布局之失敗,從一開始就是必然…
趙俊臣、朱和堅,這兩個年輕人,皆是棘手隱患,老夫若是親自坐鎮于南京、專注于對付朱和堅,就一定是顧不上插手興州方向的局勢變化,自然就會讓趙俊臣尋到機會逆轉局勢,若是老夫專注于興州局勢、全力對付趙俊臣,也許就會讓朱和堅伺機翻盤…
唉!隨著老夫的精力愈發不濟,再也無法面面俱到,對于這種按下葫蘆浮起瓢的情況,還真是有點束手無策…”
說話間,周尚景再次陷入了沉思。
周尚景在南直隸境內的布局安排,完全是根據自己的身體情況來制定的,自然是考慮到了自己隨時都會撒手人寰的最壞情況。
但現在,隨著自己的胃病有望根治,或許還可以再多活命一段時間,所以周尚景認為自己的后續計劃也應該稍稍修正一下。
宋承仁的腿腳確實是極為靈活有力,完全不像是一位已經六十耳順的老者,還不等周尚景仔細考慮清楚,宋承仁就已經拉著章德承趕回了書房之中,然后就把趙俊臣所告知的解毒之法詳細轉述給了章德承。
“喝油?大量喝油?”
聽到這個解毒方法之后,章德承的表情變幻不定,皺著眉頭專注思索不斷。
見到章德承的這般表情變化之后,宋承仁連忙問道:“怎么?這個解毒之法有問題?難道趙俊臣用了假辦法誆騙了我們?他有這個膽子?”
章德承原本就是城府不深之人,此時專注于思考醫學問題,更是把謹言慎行的美德完全拋在了腦后,一邊思索一邊搖頭道:“不是,這個辦法也許真有效果…喝油可以嘔吐與排泄腸胃之中所附著的細小異物!若是趙閣臣認定這個辦法可以為周首輔解毒的話,那就意味著…周首輔的胃疾起因并不是尋常的藥石毒物,而是腸胃之中粘黏著大量無法消化與排泄的細小異物…
但這種細小異物究竟是什么,依然是讓人摸不著頭腦!而且趙閣臣遠在千里之外,又為何是可以提前發現周首輔的真正病因?說起來…周首輔的胃疾初犯之際,趙閣臣就好似開玩笑一般提到過這種喝油治病之法,但老夫認為趙閣臣不懂醫術,趙閣臣也說這種辦法只是他偶然間聽說的土辦法,所以老夫就沒有把這一番話放在心上,卻沒想到趙閣臣竟是深信這種手段可以為周首輔解毒…”
聽到章德承下意識的喃喃自語,周尚景則是目光一閃,表情也是愈發嚴肅。
按照章德承的說法,早在周尚景的胃疾初犯之際,趙俊臣就已經猜到了周尚景的胃疾原因乃是被人暗中投毒,而且趙俊臣十有八九也是早就知道,暗中投毒之人就是七皇子朱和堅!
與此同時,趙俊臣還早就掌握了解毒之法…
這是不是意味著…趙俊臣一直都在默許與坐視朱和堅到處投毒害人?
又或者,朱和堅之所以是屢屢投毒害人,就是出于趙俊臣的暗中誘導?然后趙俊臣就可以借刀殺人,利用朱和堅為自己除掉某些阻礙?
若是這些推測為真的話,那是不是就同樣意味著——若論狠毒與無情,看似克制有底線的趙俊臣,實際上則是完全不遜于朱和堅?而趙俊臣的陰險與卑劣之處,更還要遠遠勝過朱和堅?
想到這里,周尚景老眼微微瞇起,但下一刻就已是恢復了臉上笑意,緩緩道:“章神醫你乃是趙閣臣的門客,大可不必為了這些疑問而糾結不止,待你與趙閣臣再次相見之后,自然就可以當面向他詢問清楚!至于現在,還是專注于為老夫診好胃疾吧…嘿,老夫現在發現,自己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也就愈發的不敢輕易離世了!”
一個朱和堅、一個趙俊臣…
想到這兩個年輕人將來有可能會成為皇權與臣權之代表,周尚景就有一種天崩地裂的危機感。
所以,周尚景也就愈發惜命,認為自己必須要盡量多活一段時間。
周尚景有種預感,自己若是不能盡快拔除這兩個隱患,再等到德慶皇帝退位之后,大明江山也許很快就要徹底傾覆了。
另一邊,聽到周尚景的提醒之后,章德承終于是回過神來,也終于是不再糾結心中疑惑,點頭道:“既然趙閣臣深信喝油的方法有效,那咱們就嘗試一下…周首輔一向是飲食清澹,也許就是胃疾加速惡化的原因之一,但利用喝油之法排出腸胃異物,同樣會損傷腸胃,所以還需要配合其他藥物手段…”
而就在周尚景愈發惜命、再也不敢輕易離世之際。
與此同時的蘇州城內,又發生了另外一件讓周尚景始料未及的事情。
卻說,昨天傍晚時候,因為霍正源的吩咐,他的隨從霍遠壽連夜離開了南京城,匆匆奔往了南直隸巡撫衙門所在的蘇州城。
然后,霍遠壽就見到了南直隸巡撫、前閣老黃有容,向他通報了霍正源昨天傍晚險些遇險的消息,也轉達了霍正源態度強硬的要求,希望黃有容接下來可以全力配合自己的計劃行事。
黃有容從前還是內閣閣老、“黃黨”魁首之際,霍正源就是他門下的心腹干將,所以黃有容比任何人都要更為熟悉霍正源的性格特點。
當黃有容聽到霍正源的強行要求、以及幾乎是毫無掩飾的威脅之后,也當即就意識到了霍正源的心性轉變,不由是大為震驚。
“黃黨”當初就是一個純粹的貪官集團,霍正源在黃有容門下做事之際也一直是心虛理虧,任何時候都是小心翼翼,不敢被人抓住話柄,這也是霍正源一直以來總是膽魄不足的原因之一。
而等到霍正源轉投于趙俊臣門下之后,“趙黨”表面上也是一個貪官集團,但在趙俊臣的巧妙引導之下,實際上已經變成了廟堂之中的激進改革派,各項主張皆是大刀闊斧的改革之事,也皆是于國于民大有益處的治世良策,“趙黨”成員雖然也經常是貪贓受賄,但同時又都是理直氣壯、振振有詞,說什么他們才是真正為朝廷、為百姓做實事的人。
就好似他們只要辦了幾件實事,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一般。
這樣一來,耳濡目染之下,霍正源的性格也就逐漸發生了轉變。
自從霍正源被任命為東南巡閱使、南下與黃有容再次相見之后,黃有容就已經感受到了這般變化。
黃有容原本還以為,霍正源目前正處于量變階段,還需要很長時間的不斷積累才會出現質變。
卻萬萬沒想到,僅僅是因為一場意外,就讓霍正源直接迎來了性格上的質變!
發現了這一點之后,黃有容不由是心情復雜,也通過霍正源的變化,愈發感受到了自己與趙俊臣之間的截然不同。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不外如是。
而最終,經過慎重考慮之后,黃有容還是爽快答應了霍正源的提議,表示南直隸巡撫衙門接下來將會全力配合霍正源的后續計劃。
黃有容原本已經徹底垮臺失勢,然后又是因為趙俊臣的舉薦才受到朝廷起復、擔任了南直隸巡撫,現在也是憑著“趙黨”支持才可以坐穩位置,所以當霍正源以“趙黨”的后續支持作為威脅之后,黃有容就知道自己并沒有更多選擇,只能是全力配合霍正源行事。
而霍遠壽從黃有容這里得到了準確答復之后,依然是不敢耽擱時間,又急忙尋到了霍正源留在蘇州城內的幾位幕僚。
在霍正源秘密潛伏于南京期間,這幾位幕僚皆是被他留在蘇州城內,專注于處理遠洋船隊的組建之事。
這幾位幕僚分別是歐陽博、錢伯道、以及郭敏,原本皆是出自趙俊臣的門下,但因為趙俊臣極為重視遠洋之事,就把這幾人借給了霍正源,一方面是協助霍正源做事,一方面是順便盯著霍正源,防止霍正源尾大不掉。
其中,歐陽博在趙府之內的眾位幕僚之中,地位僅次于李傳文與牛輔德二人,一向是經驗老道、精明干練、足智多謀,現在也被霍正源視為是得力臂助。
錢伯道則是趙府老人,一向是深受信任,精善于算賬之術,從前一向是負責北直隸境內的‘悅容坊’生意,如今則是協助霍正源管理著與遠洋計劃有關的驚人物資;
至于最后一位幕僚,則是來歷最為特殊,乃是前少傅郭湯之胞弟、曾經“四通商行”的大東家郭敏!
當初趙俊臣出手整治了郭湯之后,原本是想要對郭家趕盡殺絕,而郭敏在走投無路之下,就以自己的生意秘訣為代價,投效于趙俊臣的門下,還把自己的唯一嫡子送給了趙俊臣作為人質,換取了趙俊臣的高抬貴手。
而郭湯跟隨霍正源南下之后,則是擔負著一項就連霍正源也不知曉的秘密任務,那就是代表趙俊臣與南洋海盜以及荷蘭東印度公司取得聯系。
卻說,當霍遠壽尋到了歐陽博與錢伯道二人,向他們通報了霍正源險些遇險的事情、以及霍正源敦促他們盡快趕往南京匯合的消息之后,歐陽博與錢伯道二人自然是大為震驚,也皆是不敢怠慢,連忙是收拾行囊,準備立刻奔赴南京城與霍正源匯合。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歐陽博與錢伯道二人卻是突然發現,他們竟是找不到郭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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