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人各有各的笨法,但聰明人的思維方式,大體上總是相似的。
無論趙俊臣、還是周尚景,他們在制定一項計劃之際,具體流程也是大差不差。
首先,是整理自己所掌握的各項資源,仔細思索這些資源的具體用途,有哪些資源可以最大程度發揮自身優勢?有哪些資源可以出人意料、發揮奇效?又有哪些資源還有更多潛力可挖?
然后,根據各種資源的具體用途,初步構思出一系列的粗略計劃,少則三五個、多則十余個,但基本上是多多益善;
再然后,從可控性、收益率、成功機會、代價大小等等角度,詳細分析這些粗略計劃的不同利弊,逐個排除相對錯誤的選項、不斷縮小選擇范圍;
最后,則是根據局勢走向與自身意圖,選定兩三個最終計劃,不斷完善、查漏補缺、同步推進、互為備用,盡可能的提升這些計劃的成功機會、收益率、以及可控性。
經過這一系列的流程與操作之后,計劃落實之際自然是十拿九穩、勝算極大。
然而,朱和堅雖然也是一個聰明人,但他的思維方式則是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是截然相反。
朱和堅制定計劃之際,總是優先根基自身意圖與自己所擅長的做事方式制定出一項計劃,然后才是整理自己所掌握的各種資源,把這些資源紛紛投入到已經選定的計劃方案之中,盡力提升計劃方案的成功機會與可控性。
與此同時,在推行計劃之際,相較于周尚景、趙俊臣等人的循序漸進、以我為主,朱和堅則是更加重視臨機應變、削弱對手,為了最大程度的提升勝算,總是會不折手段的排除一切變數與隱患。
這種思維方式,完全體現出了朱和堅的性格特征——偏激、自我、不計代價、不留余地!
此時此刻,朱和堅依然秉持著這樣的思路,他首先是明確了自身意圖——向德慶皇帝以及滿朝文武證明自己的能力與膽魄,順便是報復縉紳豪族們近期以來的屢次為難——然后則是根據這個意圖,制定了一項最符合自己秉性的計劃…
所以,一直等到賈倫轉身離開房間、奉命行事之后,朱和堅才終于是進一步的查漏補缺、完善細節,一邊是整理自己所掌握的各項資源,一邊是尋找各種隱患與變數盡快排除。
朱和堅的這種做事風格,看似是風險極大,但一直也沒有出現過任何紕漏,就是因為朱和堅的敏銳與狠毒。
他總是可以提前發現所有隱患,也總是可以提前清除所有變數。
“周尚景威望極高、權勢根深蒂固,僅在南直隸境內,就有左布政使劉牧、按察使呂揚、以及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馬森等等十余個身居高位的門生故吏…但他明面上并不能使用這些官方力量與我為敵,否則父皇首先就饒不了他…
最麻煩的地方,還是周尚景在江南望族宋家的協助下,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南直隸境內的縉紳豪族,而這些縉紳豪族又掌控著天下輿情,朝廷百官之中也有大半人與他們關系密切,所以我只要還在乎自身聲譽,就不能無所顧忌的打壓他們…
與此同時,趙俊臣在南直隸境內也布下了多枚棋子,表面上只有一個南京戶部侍郎曹文斌,但實際上還有南直隸巡撫、前閣老黃有容,以及東南巡閱使、大學士霍正源這二人躲在幕后主持大局…
但與周尚景的情況類似,顧忌著父皇的態度,趙俊臣同樣不可能使用這些官方力量與我為敵…更何況黃有容這個老家伙自從離開京城中樞之后就已經是冢中枯骨,霍正源則是膽魄方面存在明顯缺陷,皆是不足為懼!
真正需要忌憚的地方,還是趙俊臣所控制的‘聯合船行’!這家船行現在已經是一個舉足輕重的龐然大物了,不僅是日進斗金、財力驚人,還控制著南直隸境內的大多數物資供應,可謂是棘手至極…”
想到這里,朱和堅的表情愈發冷肅,只覺得敵方勢力過于強大,而自己則是根基尚淺、勢單力薄。
“相較而言,我手里的牌就太少了…
隱藏在暗處的百余名‘嘲風’死士,唯有等到釜底抽薪之際才能使用,南京鎮守太監席成倒是愿意全力支持于我,但我目前階段還不能過度依仗內廷的力量,否則就會影響到自身風評,太子太師王保仁近段時間以來一直都在觀望看戲,若是能逼著他全力支持于我的話,倒是可以一股強大助力,但依然不可盲目依賴…
除此之外,我就只剩下了父皇的態度、以及自身聲譽這兩張牌可用了…
父皇兩天前傳來一道口諭——‘自古以來,成大事者皆有毀有譽,白璧無瑕者盡為碌碌’,顯然是不滿意我對縉紳豪族的讓步,但還愿意再給我一次表現機會,也愿意一定程度上默許我手段更為激烈一些…
而我這段時間屢屢遭到縉紳豪族的刁難,聲譽風評已經出現了下滑跡象,但總體而言還算是非常不錯,再加上我前段時間處理南京局勢之際總體而言還算公正,朝野各界暫時還愿意信任我的表態與立場…”
思及此處,朱和堅目光連閃,已經逐漸明晰了破局方向。
朱和堅就是擁有這種天賦,可以在錯綜復雜的局勢之中,敏銳尋到某些關鍵節點!
“首先,不能再讓周尚景與趙俊臣這二人聯手針對于我了,必須要設法破除這二人在南直隸境內的結盟!最好是逼著這兩股勢力狗咬狗相互內斗,由我分而破之!
針對周尚景,既然他主要是利用江南望族宋家控制南直隸境內的縉紳豪族,所以只要想辦法沉重打擊了宋家,就可以讓周尚景再也無法隨意操控縉紳豪族們的行動…
恰好,這段時間以來,父皇一直想要趁著趙俊臣與周尚景同時離開京城的機會擴張皇權,卻一直遭到宋啟文的各種阻撓,只要我設法重創了江南宋家,宋啟文也會非常難受,無疑是為父皇出了一口惡氣,不僅可以討取父皇的歡心,也可以徹底化解父皇對我能力與擔當的懷疑…
至于趙俊臣…‘聯合船行’這個龐然大物雖然不好下手,但他遠在千里之外,南直隸境內的所有事情主要是交由霍正源幕后主持,而這個霍正源的膽魄不足,只要想辦法把他恐嚇退場,趙俊臣的計劃布局也就可以不攻自破了…”
大致整理清楚了思路對策之后,朱和堅臉上浮現出了一絲冷笑,接著就抬手連拍兩下。
隨著朱和堅的拍掌,一名侍衛推門進入了房間,安靜站在朱和堅的身前,等待著朱和堅的吩咐。
這名侍衛名叫郭守忠,在一眾侍衛之中并不顯眼,但實際上則是朱和堅麾下‘嘲風’死士的領頭之人,負責干一些不可見光的臟活與濕活,乃是朱和堅身邊僅次于賈倫的心腹之一。
朱和堅抬頭瞥了郭守忠一眼,吩咐道:“抽調少數‘嘲風’死士,在明晚之前,針對那位大學士霍正源,安排一場意外事故,暫且先不要危及霍正源的性命,但一定要讓霍正源的身邊隨從死傷慘重,也一定要讓霍正源親眼目睹這場意外事故,越慘烈越好…明白了嗎?”
郭守忠默默點頭,又稍稍等了片刻,見朱和堅沒有更多吩咐之后,就直接轉身離開了。
朱和堅則是起身走到了書桌前,親自執筆連續寫下了好幾封名帖與邀請函,內容是自己將在明晚于瞻園之內備下一場酒宴,邀請周尚景、霍正源、宋承仁等人賞臉赴宴。
在朱和堅的設想之中,這將是一場鴻門宴。
而就在朱和堅親自書寫名帖與邀請函之際,就突然聽到書房門外有人稟報,說是江南才子呂德應召前來拜見朱和堅。
聽到這個稟報之后,朱和堅當即就停下了手上的事情,讓人把呂德立刻召進書房相見。
對于呂德這位“江南第二才子”,朱和堅是非常重視的。
朱和堅當初架空了南京六部、接管了南京局勢之后,若是沒有呂德的出力協助與建言獻策,朱和堅也不可能迅速恢復南京城內的失控秩序、有條不紊的處理平息各項爭議。
在此期間,呂德展現出了驚人的才華與見識,讓朱和堅愈發是重視這位大才子了,認為呂德的實際能力絕對不差于當初的趙山才多少,也絕對可以成為自己未來的得力臂助。
但就像是太子太師王保仁一樣,自從南直隸的縉紳豪族們開始頻頻與朱和堅作對之后,這個呂德呂大才子就突然間抽身離開了,任由朱和堅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困境之中,再也不似從前一般積極出力獻策。
這一次,若不是朱和堅主動傳喚,呂德恐怕還會繼續躲著朱和堅。
所以,朱和堅雖然欣賞呂德的才華與能力,但他對于呂德近期以來的袖手旁觀也是極為不滿,甚至是極為憤怒。
朱和堅很擅長背叛別人,所以他最不能容忍別人背叛自己。
朱和堅大致可以理解呂德近期以來袖手旁觀的原因,但“理解”與“原諒”是兩碼事。
不過,出于對呂德才能的愛惜,再加上自己身邊也確實是缺少合格幕僚輔左,所以朱和堅依然愿意再給呂德一次選擇機會。
最后一次機會。
越是愛惜呂德的才華,朱和堅就越是不能接受呂德的首鼠兩端。
若是呂德不能拋棄自身的家族立場、毫無保留的效忠于朱和堅,那朱和堅寧愿毀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