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趙俊臣頒布公告的第二天傍晚,又有一輛馬車緩緩駛進了興州城內。
在薊鎮守軍已經封鎖了興州城門的情況下,這輛馬車可以順利進入興州城內,自然也是來歷不凡。
但這輛馬車的外觀卻是樸實無華、行跡也是低調隱蔽,駛進城內之后沒有任何人現身相迎,馬車主人也只帶著三名隨從。
一名隨從兼任馬夫與車夫,另一名隨從兼任護衛與仆役,皆是坐在馬車車廂之外,最后一位隨從則是一名中年儒生,與這輛馬車的主人一同坐在車廂之中,相伴閑聊打發時間,同時也兼職文書與幕僚等事。
這樣的輕車簡從、低調作派,自然是任誰也不會想到,這輛馬車的主人,赫然就是首輔周尚景的密友與政治同盟、翰林院掌院大學士、當朝內閣輔臣李和!
同樣是身為內閣輔臣,趙俊臣出行之際一向是前呼后擁、聲勢浩大,有數以百計的護衛、隨從、以及幕僚相隨,相較之下李和就只有一輛馬車、三名隨從,可謂是天差地遠。
然而,李和這位閣老雖然作風低調,卻絕不簡單。
若是趙俊臣知曉了李和已經抵達興州城的消息,若是趙俊臣還沒有與“周黨”順利達成交易,這個時候必然是會如臨大敵。
在趙俊臣看來,李和此人最為強大之處,就在于他的低調與內斂,用“善戰者無赫赫之功”這句話來形容李和,最是恰當不過。
“周黨”之勢大,主要是因為掌控了兩個關鍵衙門,其一是考核官員功過的吏部,其二是養才儲望的翰林院,這兩個衙門合在一起,就可以為“周黨”源源不斷的選拔人才。
其中,吏部的重點在于“拔”,由宋啟文負責;而翰林院的重點在于“選”,則是由李和掌控,可謂是缺一不可。
兩者之中,吏部看似權力更大,但實際上則是掌控翰林院的難度更高。
歷屆科舉之中,唯有排名前列的一甲、二甲進士有資格進入翰林院歷練,而擁有了翰林院的資歷之后,升遷速度也要遠遠高于尋常官員,不論是封疆大吏、還是內閣輔政,皆是大有希望。
“由科舉至翰林”、“由翰林而朝臣”,這種升遷方式不僅是科舉時代士大夫們的人生理想,也是儒家學說中“達則兼濟天下”的直接表現。
然而,翰林院雖然是清貴之極,但對于掌權者而言卻是一樁令人頭痛不已的大麻煩。
翰林院內集合了當世的各道精英人才,文學、經術、醫卜、僧道、琴棋書畫等等皆有囊括,所以翰林們不僅一個個皆是眼高于頂之輩,而且他們所信奉的理念往往也是截然不同,僅僅是儒家一門學說就可以分為幾十個不同流派。
所以,翰林院也聚集了歷代以來的各種理念沖突,不同理念之間絕對是勢如水火,皆是把對方斥為異端邪說,翰林們平日里專注于辯經論道、互噴口水,剛才還是儒家士子群起圍攻僧道之說,下一刻儒家內部的孔子派與孟子派就會突然間發生內訌,情緒激動之際相互擼起袖子拳腳相加也是常事。
而且翰林們還擁有議政之權,但他們并沒有相關的施政經驗,又大多是好高騖遠、自命不凡的性子,明明就是發表了一些天真可笑、自以為是的政見,但當他們發現朝廷并沒有采納自己的金玉良言之后,就一定會憤憤不平、心存怨懟,只覺得懷才不遇,然后就是陰陽怪氣的抨擊朝廷。
這一系列的麻煩,再加上文人們一貫以來的矯情性格,想要順利掌管翰林院的難度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自從李和擔任翰林院掌院大學士以來,翰林院卻一直是穩穩當當,從來都沒有鬧出過大亂子,翰林院的各種麻煩與矛盾在他的管理之下總是化之于無形,這般手段絕非是常人能及。
近些年來,德慶皇帝一直都想要從“周黨”手中奪回吏部之權,卻從來沒有試圖奪取翰林院,就是因為德慶皇帝心中非常清楚,除了李和之外無人可以駕馭這個麻煩衙門。
與此同時,“周黨”在周尚景的領導之下,朝野風評一向是毀譽參半,進入翰林院的歷屆天子門生之中,就有不少人對“周黨”心存敵視,立志想要扳倒“周黨”,但當他們結束了翰林院的歷練、擔任實職之際,卻常常是突然間搖身一變、成為了“周黨”勢力的新晉一員。
這般一百八十度的立場轉換,李和必然是功不可沒。
可以說,若是只論洞悉人心、管教文人、處事之道,即便是周尚景也無法壓過李和一頭,若是論學術文章、士林地位、朝野風評,他還要更勝于周尚景一籌。
對于這樣一位人物,趙俊臣自然是不敢怠慢。
只可惜,趙俊臣在興州境內并沒有多少情報來源,所以并不清楚李和的出現。
當馬車緩緩駛入興州城門之際,李和抬手掀起了車廂窗簾,扭身觀察著車廂外的興州局勢。
經過短暫觀察之后,李和不由是愣住了。
“據本閣所知,興州剛剛結束了一場民亂,大批城外百姓爭先涌進城內,再加上趙俊臣正與本地官紳爭鋒相對,按理說興州城內現在應該是人滿為患、秩序混亂才對…但為何城門附近竟是沒有多少百姓聚集?秩序也是這般井然?”
聽到李和的喃喃自語之后,旁邊的中年儒生卻是抬手一指城門附近的某處位置,道:“閣老您看,那里乃是官府張貼公告之處,有許多百姓正在附近聚集議論,也許可以解答您的疑惑。”
“還是仲瑾目光敏銳,不似本閣一般老眼昏花!”李和點了點頭,揚聲道:“停車,老夫要親自前去觀摩一下公告內容。”
原來,這位中年儒生名為邱鴻,字仲瑾,乃是翰林院的侍講學士,此人雖然聰慧博學,卻不喜實務,所以就一直留在翰林院任職,與李和關系極好,經常是一同坐而論道,偶爾還會建言幾句,李和曾經多次想要推薦他擔任實職,卻皆是遭到了拒絕。
待馬車停下,李和也不需要別人攙扶,就迅速翻身下了馬車,然后就快步向著公告欄位置走去。
相較而言,邱鴻尚是中年,下車之際卻是動作緩慢、小心翼翼,好不容易才追上了李和的腳步,氣喘吁吁的打趣道:“我這人好逸惡勞,不似您一般總是挑燈夜讀,自然是眼睛好些,但身體與手腳反而是遠不及您…唉,您也是六十耳順的年紀了,相較于周首輔也差不了幾歲,為何還像是小伙子一般,剛才看您下馬車的動作,我是真擔心您閃了老腰…”
聽邱鴻提及了周尚景,李和表情間閃過了一絲擔憂。
因為宋啟禮的通報消息,李和已經知道了周尚景遭人投毒暗害的事情,也知道了“周黨”與趙俊臣之間所達成的交易,所以他現在頗是擔心周尚景的身體狀況。
但邱鴻只是“周黨”的編外人員,所以李和并沒有向他透漏更多消息,這個時候也是得意笑道:“老夫天生體健,這點腿腳又算是什么,若不是已經貴為閣老,總是被人盯著需要顧忌形象,老夫還可以再納幾房妾室呢…”
“咳!您慎言,注意身份!”
邱鴻連忙出聲阻止,又忍不住搖頭苦笑。
在邱鴻眼中,這位李閣老絕對是表里不一,平日里在外人面前總是端著架子,舉止儒雅、內斂克制,堪稱是文人之表率,但私下里在少數幾位至交好友面前,卻是老頑童一般的性子,絕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曾有一次,周尚景突然間拜訪李和,當時邱鴻正陪著李和對弈,所以也有幸旁聽了這兩位“周黨”領袖之間的交談內容,周尚景明明是想與李和談論正事,但李和卻是突然間話鋒一轉,大聲夸耀自己的老根不倒,還向周尚景推薦了許多健陽之術,結果即便是以周尚景的處變不驚、城府深沉,也不由是表情尷尬、無所適從,很快就告辭離開了。
當時的情景,邱鴻至今回想起來也依然覺得荒唐。
這般暗思之際,李和與邱鴻二人已經擠到了官府公告欄的周圍,仔細閱讀公告內容。
李和視力不大好,所以主要是邱鴻輕讀、李和傾聽。
聽完了公告上的五條內容之后,李和突然間面現怒意,抨擊道:“這個趙俊臣,不是好人!”
邱鴻一愣,疑惑道:“您為何要這樣說?我看這五項政令皆是極佳的對癥之策!您不是奇怪興州城內為何沒有百姓擁擠、秩序失控嗎?顯然就是這五項政令的效果!
這五項政令頒布之后,百姓就有了希望與盼頭,也皆是忙于排隊領取米粥與憑證,自然是可以迅速穩定局勢,咱們在城門周圍看不到太多百姓,也應該是百姓們紛紛趕往幾處粥棚附近了…
只是,這幾項政令對于趙閣臣而言也是破釜沉舟之策,若是他事后無法尋到足夠數量的錢糧幫助百姓們購買低價米食,只怕是立刻就要身敗名裂,確實是賭性太大、有失考慮…”
李和搖頭道:“趙俊臣到時候一定可以從容應付此事,你完全不必擔心!老夫說趙俊臣不是好人,乃是因為別的原因。”
邱鴻一愣,追問道:“您已經猜到了趙閣臣的具體對策?那又為何評價趙俊臣不是好人?”
李和嘿嘿一笑,道:“老夫并不清楚趙俊臣的具體對策,但老夫卻很清楚趙俊臣究竟是憑借何般手段在廟堂上屹立不倒的!那就是錢糧周轉之術!興州縉紳們想以操控糧價的辦法對付趙俊臣,無疑是魯班門前弄大斧,自取其辱!
仲瑾,老夫教你一個道理,那就是盡量廣結善緣、多交朋友,讓自己的朋友做他所擅長的事情,你自己也隨之水漲船高,若是局勢所迫、必須與人為敵,也一定不要在敵人所擅長的領域與他為敵,這種事情就好似在泥潭里與大豬摔跤一般,大豬善于此道,也樂此不疲,你永遠都不可能是贏家…
老夫知道,你一向是厭惡廟堂上的勾心斗角,所以才不愿意離開翰林院出任實缺,但你只要時刻謹記這個道理,就會發現廟堂上的各種事情也沒那么困難,你看老夫與你性格相近,不也是穩如泰山嗎?”
見李和再次勸說自己離開翰林院,邱鴻無奈搖頭,直接轉移了話題,再次追問道:“但您為何要說趙俊臣不是好人?”
李和憤憤不平道:“因為趙俊臣他顯然是竊用了老夫管教翰林院的手段!你看他所頒布的這五條政令,看似是為了平息民憤、穩定局勢,但實際上是為了驅使興州城內的各方勢力皆是忙碌起來,讓百姓們忙于排隊領取,讓縉紳們投鼠忌器忙于維持秩序,讓薊鎮守軍忙于防備民亂、讓興州官府忙于售賣糧食、發放憑證,但世人皆是精力有限,一旦是忙碌起來就顧不上別的事情了,·趙俊臣這般情況下自然是再無后顧之憂,就可以百無禁忌的做事了!”
邱鴻恍然:“怪不得您在翰林院動不動就要修書、訓學、辯經,原來如此…不過,趙俊臣雖然是使用了類似手段,但也不能說他是竊用了您的手段吧?”
李和輕哼道:“老夫先用的,那就是老夫的手段!”
很顯然,李和又犯了老頑童性子,邱鴻無奈搖頭,也不再糾纏,只是詢問道:“咱們現在已經見識了趙俊臣的手段,接下來應該怎么辦?是首先去拜訪薊鎮總兵張肅、向他傳達陛下旨意?還是首先聯系宋啟禮,與他商議興州局勢?”
思索片刻后,李和搖了搖頭,道:“都不去,咱們首先去興州同知廳,趙俊臣應該正在那邊為百姓們申述冤屈、主持公道,老夫想要再看一看他的手段。”
李和所信奉的政治哲學,就是廣結善緣、協助朋友立功建業,然后自己也會水漲船高,在這般政治哲學之下,他在“周黨”內部一向是地位超然,既是“周黨”的核心成員、僅次于周尚景的領袖人物,卻又游離于“周黨”權力體系之外,極少會干涉“周黨”的具體事務。
所以,李和并不希望自己與宋啟禮盡快相見,主要是不愿意卷入“周黨”的繼承人風波之中。
李和已經隱約察覺到,在目前局勢之下,宋啟禮絕對是暗藏私心的,為了自家兄長宋啟文可以順利繼承周尚景的政治遺產,他必然是不折手段,但李和并不愿意摻合此事。
當初在邱鴻面前,李和與周尚景大肆談論老根不倒、健陽之術,實際上就是一種顧左右而言他的推辭手段罷了,就是為了避免自己參與“周黨”的具體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