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雄雖然也是何宇的鐵桿心腹,但他與史城不同,他抵達胡家莊境內僅有短短幾天時間,此前并沒有接觸過趙俊臣,也沒有深刻領教過趙俊臣的卑劣奸詐手段,更沒有親眼目睹過趙俊臣與何宇之間的爭鋒相對。
再加上劉雄本身也不似史城一般精明敏銳,所以也就不會像是史城一般對趙俊臣抱有先入為主的“偏見”,認為遼東鎮所發生的一切變故皆是源于趙俊臣的幕后主使,反而是因為趙俊臣的折節下交,竟是以朝廷閣老的身份主動出面安慰自己,而頗感受寵若驚。
反之,自從劉雄抵達胡家莊境內之后,就陸續聽到各種謠言,或是說史城蓄謀策劃兵變、想要暗殺中路參將李澤荷,或是說史城與西門盛相互勾結、意欲背叛總兵何宇…在這些謠言的影響之下,他反而是對史城抱著一些戒備與懷疑。
這樣一來,再加上趙俊臣的言之鑿鑿、胡攪蠻纏,以及黃申明、黃珂等人的態度偏向,史城想要順利說服劉雄,讓他派出軍隊監禁全體禁軍將士、逐一排查,自然也就沒那么容易。
但最終,憑借著多年以來的同袍之誼,以及分辨敵我的本能,劉雄的態度還是逐漸偏向了史城,開始認真思索史城的提議。
見到劉雄的態度變化之后,趙俊臣眉頭一皺,然后則是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想要換一種手段繼續拖延時間。
總而言之,趙俊臣必須把時間拖到遼東鎮的幾位參將返回營內才行。
相較于這幾位忠心耿耿、一心只想要為何宇報仇雪恨的遼東鐵騎千戶,那幾位遼東鎮參將的心中顧慮更多,看事情更為長遠,自然是破綻更多、目前局勢之下也就更容易為趙俊臣所利用操縱。
然而,趙俊臣的運氣不錯,還不等他施展下一個手段,就見到劉雄麾下的一名遼東鐵騎百戶匆匆奔來,表情嚴肅的稟報道:“劉千戶,兄弟們發現咱們駐地附近潛藏著一伙人馬,鬼鬼祟祟的不斷刺探咱們的防線布置,似乎是想要潛入營內…
但這伙人皆是極為敏銳精干,完全不像是尋常的百姓與馬匪,兄弟們雖然幾次發現了他們的蹤跡,但每次派出兵力追捕之后總是無功而返,很快就會丟掉他們的行蹤!
劉千戶,咱們遼東鐵騎向來最是擅長奔襲追殺之術,但這些鬼鬼祟祟的家伙竟是可以數次逃脫遼東鐵騎的追蹤,顯然是來頭不小啊!”
這名遼東鐵騎百戶所提及的這伙人馬,自然就是山海關吳家派來刺殺何宇的死士了。
在吳三桂看來,只要是趁著這次機會讓何宇死于非命,讓遼東鎮徹底陷入群龍無首的局面,山海關吳家就可以順利吞并遼東鎮。
所以,在吳家謀士方光琛的主持之下,一批吳家死士潛藏在吳世霖的麾下軍中,然后則是趁著夜色、以及遼東鎮軍隊與方吳聯軍相互對峙之際,悄悄潛行到了密林外圍的營地附近。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一切都還算是順利。
然而,吳三桂雖然也算是一位梟雄,但他終究不是料事如神的當代諸葛,更不是能掐會算的活神仙。
所以,吳三桂也就預料錯誤了兩件事情。
其一,就是等到吳家死士們順利潛行到營地附近之后,何宇竟已是死去多時了,所以他安排死士刺殺何宇的行為,也就變成了畫蛇添足之舉。
其二,在趙俊臣的不斷出手攪局之下,此處營地附近的局勢遠要比他預想之中更為復雜,不僅是營地之內戒備重重,隨時都有可能出現變數,營地之外也駐扎著五千名遼東鎮各路援軍,負責封鎖之事…這樣一來,吳家死士們想要潛行進入密林之中,難度也就增加了一倍有余。
這些死士皆是山海關吳家精心培養的死士,最善于潛行刺殺之事,但當他們見到營地外面還駐扎著大量遼東鎮將士,里三層、外三層的重重戒備之后,也當即是傻眼了。
最終,為了實現吳三桂的命令,他們只好是冒著暴露行蹤的風險,設法刺探遼東鎮的防務布置。
趙俊臣也不是料事如神、能掐會算之輩,但當他聽到這般稟報內容之后,則立刻是眼睛一亮——他并不清楚究竟是何方勢力想要潛行進入營地之內,但他很清楚這伙人絕對與自己無關——于是,趙俊臣就發現了更好的辦法,可以幫著自己轉移注意力、進一步拖延時間。
思及此處,趙俊臣表情嚴肅的出聲問道:“你們說,這伙人的出現,會不會是與何總兵遇害之事有關?也許,他們鬼鬼祟祟的想要潛入營內,就是想要驗證何總兵的生死狀況。”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在場眾人皆是表情一凝,就連史城也面現深思之色。
與此同時,趙俊臣還沖著黃珂打了一個眼神示意。
黃珂是個聰明人,當即就明白了趙俊臣的深意,補充道:“遼東鎮早就已經派出大量兵馬、封鎖了胡家莊范圍,我朝對于百姓們也有禁行令,輕易不可以離開居住之地,按理說胡家莊境內如今根本就不應該突然出現任何來歷不明的勢力…這伙人不僅是來歷不明,而且行蹤詭秘,恐怕是來者不善啊!”
趙俊臣則是再接再厲,又說道:“就像是這位百戶所言,遼東鐵騎最善于奔襲之術,尋常人馬根本不可能逃脫遼東鐵騎的追蹤,但這伙人則是可以屢次辦到這一點,必然是來歷非凡…據我所知,當今世上擁有這種本事的勢力,也就唯有兩家罷了——其一是建州女真的精銳,其二是山海關吳家…”
說到這里,趙俊臣當即是閉口不言。
趙俊臣畢竟是當朝閣老,有些事情并不適合直接開口。
然而,黃珂則是心領神會,再次出聲補充道:“建州女真、山海關吳家…說起來,這兩方勢力應該都是樂見于何總兵死于非命的,也皆是有機會因為何總兵的遇害而受益…”
聽到這里,在場的遼東鎮武官皆是身體一震。
隨后,劉雄也顧不上繼續思索自己究竟是否應該調遣兵力進入營內、監禁全體禁軍將士逐一排查的事情了,當即是大聲傳令道:“立刻召集五百名遼東鐵騎,老子要親自出馬追捕這伙鬼鬼祟祟的家伙!老子就不信了,在遼東鎮的地界,還有人可以逃脫遼東鐵騎的追捕!”
說完,劉雄直接就拋下了趙俊臣、史城等人,急匆匆的離開了這里。
見到這般情況,史城猶豫了一下,終究是沒有出言阻止,因為他也不敢確定趙俊臣與黃珂所暗示的情況就一定不會發生。
史城就這樣目送著劉雄離開之后,又轉頭看向了黃申明,道:“黃參將,卑職知道你絕對不肯聽從卑職的建議,也就是監禁全體禁軍、逐一排查審問的事情…不過,禁軍們違反了遼東鎮的軍令,擅自沖進密林之中,所以讓他們暫時留在此處不可隨意離開,這種事情你總是應該辦到吧?至于接下來是否還要進一步的逐一審問排查,就等到何匪何千戶與幾位參將返回營內之后再做決定,如何?
聽到史城的這般說法,黃申明的眼角余光稍稍瞄了趙俊臣一眼,見到趙俊臣沒有反應之后,黃申明就點頭道:“這是理所當然!趙閣臣,還望您與禁軍將士們委屈配合一下,何總兵身亡之事對于我遼東鎮而言可謂是地動山搖,卑職必須要慎重對待!”
這一次,趙俊臣并沒有再次拒絕,只是冷著臉點頭道:“本閣會牢牢記住你們遼東鎮這段時間以來的種種無禮行徑,將來也絕對要讓你們付出代價!但現在,本閣體諒你們的心情,就最后配合你們一次!”
說完,趙俊臣輕哼一聲,直接轉身離開了,走到遠處尋了一個石頭坐下。
黃珂似乎是想要安撫趙俊臣的情緒,急忙是跟在趙俊臣的身后,順便也就得到了與趙俊臣單獨說話的機會。
黃珂隱隱覺得,趙俊臣接下來必然是有不少事情需要自己的配合。
見到趙俊臣的這般表現之后,史城也是冷哼一聲,但他現在已經做不了任何事情,所以就默默走到何宇的尸體之旁,跪在那里垂頭不語,誰也不知道他現在究竟在想著什么。
等到這幾人皆是轉身離開之后,黃申明則是無奈搖頭,但也很快就轉身離開了密林——隨著何宇身亡的消息逐漸擴散,營內將士們的軍心士氣愈發不穩,所以黃申明必須要離開這里,返回營地之中坐鎮穩定局勢。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整個密林之中的氣氛可謂是壓抑至極。
禁軍將士們再一次被限制了行動自由,皆是極為不滿、怨言紛紛,自不必多提。
遼東鎮將士們則是懷著不知所措的心情,在密林之中竄來竄去、到處取證調查,想要尋到何宇被害的更多線索,結果自然是…收獲不菲。
他們先后尋到了暗藏在木屋之內的聽筒機關、幾張經過焚燒之后的殘存書信,以及一鍋還未吃完的熟食、還有幾枚不慎遺落的鑄錢。
而這些線索,皆是把綁架與殺害何宇的幕后主使,指向了建州女真。
那些聽筒機關的制作方法很簡單,就是一根細線兩端綁著兩個瓷罐,但那些細線的捆綁手法與建州女真軍隊的慣用手法極為接近。
幾張經過焚燒之后的殘存書信,雖然已經看不清具體內容,但也能勉強分辨出,書信上面的文字皆是源于滿文…
那一鍋還未吃完的殘余熟食,所使用的各種調味品也很像是建州女真的烹飪習慣…
至于那幾枚“不慎遺落”的鑄錢,更是只在建州女真的控制范圍內流通…
簡而言之,這些線索皆是極大加深了建州女真的嫌疑。
發現這些線索之后,遼東鎮的將士們自然是群情洶涌,不少人已經認定就是建州女真策劃主導了綁架與殺害何宇的陰謀,恨不得當場就與建州女真大戰一場,為自家總兵報仇雪恨。
而史城雖然一直跪在何宇的尸體旁邊一言不發,但也看到了遼東將士們的反應。
對于這些“鐵證如山”的線索,史城只是冷笑不語——這些線索太刻意了、太明顯了,如果真是建州女真策劃主導了綁架與殺害何宇的陰謀,又怎會留下這般多的明顯證據?
更何況,這些線索之中,還存在一處極為嚴重的邏輯漏洞——死在密林之中的綁匪,皆只是胡家莊的普通農戶,若是至始至終就只有這些胡家莊農戶直接參與了相關事情,又為何會留下這般多與建州女真有關的線索?
所以,不同與絕大多數遼東將士的群情洶涌,史城看到這些證據之后,反而是愈發認定這一系列事情與建州女真毫無關系,也再次加深了他對趙俊臣的懷疑。
而且,史城也深信,不僅是自己能看明白這一點,遼東鎮的各路參將,以及何匪、何仁勝等人也都不是蠢貨,必然是同樣可以看明白這一點,所以等到何匪與各路參將率軍返回營地之后,他還是可以說服眾人,讓他們逐一排查審問禁軍將士!
到了那個時候,如果真是趙俊臣策劃與主導了這一系列事情,絕對會顯出破綻!
就在史城這般確信之際,不遠處正在閑談的趙俊臣與黃珂二人,也發現了史城的冷笑與質疑。
黃珂猶豫片刻后,小心翼翼的向趙俊臣問道:“趙閣臣,雖然遼東將士們尋到了不少線索,皆是表明建州女真就是綁架與殺害何總兵的幕后主使,但…遼東鎮的高層武官們一個個都是經驗豐富、心思敏銳之輩,恐怕是不會輕易相信這些線索,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啊。”
趙俊臣笑了笑,反問道:“黃大人,你乃是遼東按察使,最善于斷案定罪之事,那本閣且問你,這個世界上,真相可以分為幾種?”
黃珂一愣,道:“真相就是真相,也就是事實,而事實只會有一個,又如何會分為幾種?”
趙俊臣則是搖頭,道:“錯了!在本閣看來,真相未必就是事實!這個世界上,真相實際上可以分為兩種!
其一,就像是黃大人所言一般,真相就是事實,也就是事情發生之際的真正起因、經過、與結果,但這種真相、這種事實,卻未必符合絕大多數人的想法,也未必能讓絕大多數人所信服!
其二則是…絕大多數人所愿意相信的‘真相’,且不論這個‘真相’究竟是不是事情發生之際的真正起因、經過、與結果,但只要絕大多數人愿意相信它,它也同樣會成為‘真相’!
黃大人,本閣再問你,你認為這兩種真相,哪一個更重要?”
聽到趙俊臣的說法,黃珂又是一愣,然后搖頭嘆息道:“恐怕是后者更為重要,公布真相之際,若是不能讓世人信服,這個真相也就毫無意義了,說不定還會引發更為嚴重的后果,哪怕它就是事實。“
趙俊臣點頭道:“所以,這些線索究竟是真是假,遼東鎮高層武官們信或不信,其實并不重要,只要遼東鎮的絕大多數底層將士們皆是愿意相信它就好,值此軍心動蕩、內憂外患之際,遼東鎮的高層武官們也就只能是順從眾意了…
更何況,局勢發展到這一步,許多事情已經由不得他們做主了!只要他們接下來還希望保持遼東鎮的相對獨立性,只要他們接下來還想要保全自己的地位與權勢,那么綁架與殺害何宇的幕后主使,就必須是、也只能是建州女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