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與趙俊臣、徐盛二人密談之際,李純臣看似是態度坦白,但依然是隱瞞了一項關鍵信息。
那就是——李純臣所領導的大內行廠,相較于正德年間劉瑾所創辦的那個大內行廠,兩者只是名號暫且一致罷了,但性質則是截然迥異!
而趙俊臣與徐盛二人,則是受到了思維慣性與錯誤情報的誤導,并沒有及時察覺到這一點——至少徐盛是這樣。
實際上,大內行廠未來就算是由暗轉明、公開行動,也不會歸于內廷節制,而是會成為一個直屬于德慶皇帝的情報輔佐機構。
與此同時,大內行廠的未來職責,更像是通政司與廠衛的結合體,除了情報收集、監視百官之外,還肩負著為德慶皇帝轉呈密疏的任務。
李純臣最初會受到德慶皇帝的關注,就是因為他所寫的那篇《懸劍論》的緣故。
根據《懸劍論》的內容,朝廷應該降低官員們向皇帝呈送密疏的門檻,讓所有五品以上朝廷官員皆是擁有密疏呈奏之權,而且密疏呈奏之際也不必經由通政司轉呈,而是直接交到德慶皇帝的面前。
這般建議一旦落實,無疑是可以削弱臣權、鞏固皇權,自然是引發了德慶皇帝的極大興趣,但引發了百官們的激烈反對。
于是,德慶皇帝為了穩定廟堂局勢,并沒有直接采納《懸劍論》的建議,而是等到風頭過去之后,讓李純臣暫借大內行廠的名號,成立了一個全新的秘密機構。
然后,德慶皇帝又向李純臣交代了兩項機密任務,其一是暗中調查內廷受到外部勢力滲透的事情,其二則是秘密試行《懸劍論》所提議的密疏新政。
其中,德慶皇帝所交代的第二項任務,就是讓李純臣暗中尋找一批忠心可靠的朝廷中下層官員,賜予他們呈送密疏之權,而李純臣則是負責與這批官員秘密聯系、轉呈密疏。
這樣一來,德慶皇帝就可以繞開百官們的反對與阻撓,率先把密疏新政的大體框架暗中搭建完成,若是小范圍試行之后、證明這般方法行之有效,德慶皇帝就可以趁勢全面推行,到時候就是木已成舟,百官們就算是想要反對也沒有機會了。
明白了德慶皇帝的這般想法之后,李純臣頓時是興奮莫名。
作為一個通讀史書的聰明人,李純臣自然是看出了德慶皇帝這般想法所蘊含的重大意義!
自古以來,皇帝們若是想要進一步的提升皇權,像是“以下克上”、“以小制大”這類手段,從來都是不二法門、百試不爽。
所謂的“以下克上”、“以小制大”,就是首先尋找一批忠心可靠的官場小人物,然后把一些重要權力交給這些小人物全權負責。
這樣一來,這些小人物就會面臨“位卑且權大”的情況,必然會受到官場高層的妒恨與打壓,他們的權力皆是緣于皇帝,為了自保就只能進一步的依附皇權。
最終,就會形成百官內斗、皇帝坐收漁翁之利的情況。
自秦以來,歷朝歷代的所有官制變化,皆是這種手法的運用體現,譬如秦朝以三公制衡勛貴、漢朝以尚書令制衡三公,隋唐以六部制衡尚書令,明朝則是以內閣與內廷一同制衡六部…
再等到清朝,還會出現以軍機處制衡內閣的局面。
李純臣認為,德慶皇帝讓自己所組建的新機構,很顯然也會是相同作用,乃是未來用以制衡內閣與內廷的存在,而他本人一旦是妥善完成任務,今后自然是要平步青云、前程似錦!
與此同時,又因為內廷受到滲透、外朝則是受到幾位權臣掌控太深的情況,德慶皇帝施展這般制衡手段之際,也并沒有太多可靠人選,而李純臣不僅是《懸劍論》的作者,與朝中各位權臣也是關系疏遠,自然就變成了德慶皇帝眼中的最佳人選!
從這方面而言,德慶皇帝之所以是秘密重用李純臣,既是帝王心術、也是別無選擇。
所以,李純臣也很清楚,他若是要坐穩這個位置,就必須要絕對忠心于德慶皇帝,“忠誠”二字就是他的最大資本!
也正是因為這般考慮,李純臣一向是以忠臣自居,就算是不久前遇到準儲君、七皇子朱和堅的親自招攬,也是婉言拒絕、毫不動心!
但這一天,與趙俊臣、徐盛二人見面密談之后,李純臣看似是把內廠秘密泄露的事情給順利遮掩了過去,還收獲了兩位強力盟友,但唯有李純臣心中清楚,他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他對德慶皇帝的絕對忠誠!
李純臣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就是憑借著德慶皇帝的信任。
他將來若是還想要更進一步,也依然要依靠德慶皇帝的信任。
但德慶皇帝皇帝乃是一位心性多疑的皇帝,更還擁有極為敏銳的政治嗅覺。
所以,對于德慶皇帝而言,忠誠若是不絕對,那就是絕對不忠誠!
李純臣一旦是失去了絕對忠誠,哪怕是擁有再多、再強的盟友,他的未來仕途前程,也只是無根浮萍罷了。
所以,當李純臣離開趙府之后,他的表情看似平靜,但眼神中則是充滿了憂慮與不安。
“陛下當初所交代的兩項任務,其一是調查內廷受到滲透的事情,其二是小范圍秘密推行密疏新政…其中,第一項任務目前還沒有任何頭緒,但第二項任務并不困難…所以,我必須要迅速推進第二項任務了!
唯有這樣,我才能向陛下證明自己的忠心…若是今后東窗事發,我也才能有機會換取陛下的諒解…
甚至于,等到我將來做出實績、圣眷穩固之后,還可以直接向陛下坦白一切,把所有責任皆是推到趙俊臣與徐盛二人的身上…”
暗思之際,李純臣的表情變幻不定。
他依然想要做一個忠臣,但經過今天的事情,李純臣卻已是不敢確定,德慶皇帝是否還愿意相信他的忠誠。
但李純臣向來是不缺賭性,依然要放手一搏。
而就在李純臣暗暗做出決定之際,只顧著專注思索沒有看路,卻是猛然間撞到了一個高大身影之上。
李純臣險些摔倒,連忙抬頭一看,卻見到趙俊臣的心腹侍衛趙大力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受到李純臣的相撞,趙大力則是動也未動,只是面無表情的拱手道:“李先生,我家閣臣邀請您再次前往趙府,還有事情相談,但剛才有旁人在場,有些事情并不方便多說!”
聽到這般說法,李純臣微微一愣,但也并未多問,只是默默跟在趙大力的身后,再次向著趙府方向返回。
與此同時,李純臣心中則是暗暗想道:“趙俊臣為何要刻意讓我去而復返?說是剛才有旁人在場,有些事情不方便多說…所謂‘旁人’,應該是指徐盛了…難道趙俊臣有什么事情不希望徐盛知道,只想與我相談?”
與此同時,徐盛已是提前一步再次返回趙府,見到趙俊臣之后,也詢問了相同問題:“趙閣臣,為何要刻意讓咱家去而復返?你說剛才有旁人在場,有些事情不方便直說,可是指李純臣?卻不知是什么事情,必須要瞞著李純臣、要與咱家單獨交談?”
趙俊臣笑著點了點頭,道:“倒也不是什么特別重要的事情,只是想要與徐督達成一項以防萬一的約定罷了!”
“以防萬一?約定?”
趙俊臣再次點頭,道:“徐督,你仔細回想一下咱們二人剛才與李純臣的談話,按照李純臣的說法,他原本是要向陛下坦白一切的,但之所以是選擇向陛下隱瞞真相,全是因為咱們二人的建議與勸說!
嘿嘿,這樣一來,今后一旦是東窗事發、被陛下察覺到了事實,咱們三人就皆是欺君之罪,而李純臣則是可以把所有責任皆是推到咱們二人的身上。”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徐盛立刻是面色一變,咬牙道:“好嘛,咱家剛才只顧著與新建的內廠拉近關系,一時間也沒想到還有這一遭!
這個李純臣,看似是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沒想到心計這般狠毒,三言兩語之間就摘清了自己的責任,要讓咱家與趙閣臣當冤大頭!
確實!為了以防萬一,咱們必須要暗中提防一二!趙閣臣,你所說的約定是什么?”
趙俊臣解釋道:“本閣想要與徐督約定,若是今后東窗事發、讓陛下發現了咱們的隱瞞,咱們二人必須要一口咬定,就說咱們從來都向李純臣提議過隱瞞之事,乃是李純臣信誓旦旦的表示,說他會親自向陛下坦白一切,而因為關系到陛下的秘密計劃,咱們二人出于避嫌考慮,也就一直都不敢多問…
但最終,李純臣則是欺下瞞上,不僅是欺騙了咱們,也欺瞞了陛下,所以陛下會受到隱瞞,全是李純臣的責任!…如何?”
對于這般趨利避害的手段,徐盛自然是要欣然接受,當即就點頭道:“自當如此,咱們替李純臣遮掩了紕漏,今后一旦是東窗事發,自然是要讓李純臣承擔所有責任,一切就按照趙閣臣的說法來辦!”
約定了此事之后,徐盛稱贊了趙俊臣幾句謹慎多智之后,眼看到時間已是不早,依然是不敢多留,就再次的匆匆離開了。
而徐盛離開之后不久,趙大力也領著李純臣再次返回到趙府之中。
見到趙俊臣之后,李純臣依然是保持著泰然自若的模樣,拱手問道:“趙閣臣,卻不知您再次召回學生有何事?究竟有什么事情,必須要瞞著徐督?”
趙俊臣也依然是保持著溫和笑容,道:“特意把你叫回來再次相見,主要是為了兩件事情…首先是你的家族生意目前所遇到的困境,我剛才已經派人向南直隸各方傳去口信,讓他們不可繼續刁難李家,相信你的家族生意很快就會恢復正常。”
李純臣聽到此言,連忙向趙俊臣致謝,他剛才只顧著考慮自身前程,一時間竟是忘記了自己的家族基業。
與此同時,李純臣依然是心中好奇,如果只是為了這種事情,趙俊臣為何要刻意避開徐盛?
而就在李純臣暗暗思索之際,趙俊臣則是繼續說道:“至于第二件事情,則是與你目前的心中困惑有關系…你不是很奇怪,徐盛為何會察覺到內廠存在的秘密嗎?”
李純臣目光連閃,問道:“難不成趙閣臣您知道此事真相?”
趙俊臣搖了搖頭,道:“我并不知道真相,但我這里有一項情報可以告訴你,至于這項情報是否有用,則是要你自己考慮!
這項情報就是…在徐盛命令西廠調查內廠之前,曾與七皇子殿下有過接觸…而就在同一天,也就是七皇子朱和堅去見徐盛之前,還曾前往通政司衙門,利用關心太子殿下近況消息的名義,特意與你交談了很長一段時間!”
說到這里,趙俊臣的笑容意味深長,道:“那次見面,七皇子殿下與你究竟談了一些什么事情,本閣并不清楚,而你必然是清楚的…但若是本閣沒有猜錯的話,七皇子殿下那時候曾是想要把你招攬為己用,卻遭到了你的拒絕,對不對?”
聽到趙俊臣的這一番話,李純臣的表情再次是變幻不定,隱約間還透著一絲驚喜之意。
一時間,許多線索與疑點在李純臣的心中已是串聯了起來。
與此同時,李純臣還為自己尋到了一個絕佳借口,可以在將來向德慶皇帝合理解釋他今天的隱瞞之舉!
于是,李純臣當即是向著趙俊臣深深躬身一禮,竟是語氣誠摯的說道:“多謝趙閣臣的指點!”
說完,李純臣見趙俊臣沒有別的交代,也同樣是匆匆告辭離開了。
看著李純臣的離去背影,趙俊臣滿意的輕輕點頭。
經過他的這般挑唆之后,已經不必擔心徐盛與李純臣二人相互勾結聯手,也可以唆使李純臣與朱和堅二人狗咬狗!
做完這一切之后,趙俊臣也就打算休息了。
然而,趙俊臣剛想要休息,卻又收到消息,稱是章德承與溫采寧兩位神醫從周府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