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純孝身為都察院右督察御史,官拜二品,按理說也算是權高位尊了。但呂純孝在京中的府邸,看上去卻頗為簡陋——低檐黑瓦,門墻斑駁,大小僅有兩三畝,屋舍不過十余間。與趙俊臣那占地百畝、修繕奢華的府邸相比,可謂是天差地遠,有云泥之別,卻是一副清廉做派。
來到呂府門外后,在趙山才的示意下,趙睦從懷中取出了兩封舉薦信,然后叩門求見。
接著,有呂府下人開門詢問,得知來人竟是拿著前太子太師何明、以及前文華殿大學士魏東成的舉薦信后,自然是不敢怠慢,先是態度客氣的請趙山才主仆二人稍等片刻,然后就趕忙返身回去稟報了。
沒過多久,那呂府下人再次出現,態度也愈加的客氣恭敬,向趙山才躬身行禮道:“這位公子,我家老爺請您入府說話。”
如果是趙俊臣的府邸,想要從大門處走到趙府正堂,足足需要一盞茶的時間,但呂純孝的府邸不大,從大門處走到府中正堂,卻是幾步就到了。
呂府的正堂,同樣的樸素簡單,不見有太多裝飾。
舉步走入正堂后,趙山才抬頭看去,卻見在正堂主位上,正坐著一名身穿儒袍面白無須的中年人,中年人的氣質儒雅,卻又神色嚴肅,目光炯炯且又表情剛毅,顯然就是都察院右督察御史呂純孝了。
趙山才向前快走幾步,行禮道:“學生趙山才,見過呂大人,今日冒昧來訪,還望呂大人您勿要怪罪。”
呂純孝也不答話,只是坐在那里上下打量著趙山才,卻見趙山才神色平靜,態度恭敬,卻又可以與自己坦然對視,眼神純粹明亮。
打量了片刻后,呂純孝終于展顏一笑,點頭贊賞道:“你就是名動京城的江南才子趙山才?果真是后生可畏。連先師也曾對我提及過你,說你已是深得到何老太師的真傳,不可小覷。近些日子以來,朝野間風云變幻,我正琢磨著要不要聯絡你,沒想到你竟然主動找上門了,說起來,你我也算是同輩之人,不必多禮,坐下說話吧!”
趙山才笑道:“多謝呂大人。”
等到趙山才落座后,呂純孝的神色突然變得慎重,問道:“沒曾想到,趙公子你竟然會有何老太師與魏大學士的引薦信,但直到今日才拿了出來,又是在這般敏感時機,想來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吧?”
趙山才嘆息一聲,說道:“大人明察秋毫,確實如此,學生身為應試舉子,如今會試剛剛結束,杏榜又尚未公布,在這個時候求見大人,確實是時機敏感。學生本是想等到殿試結束后,再憑借這兩封舉薦信求見太子殿下,但如今形勢緊急,又事關太子殿下,卻也顧不得這些。”
聽趙山才這么說,呂純孝神色愈加慎重了。
事實上,太子一黨在朝中的官員數量雖然不少,但趙山才唯獨求見于呂純孝,卻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根據趙山才所得到的消息,呂純孝不僅是太子一黨的核心人物之一,深得太子朱和堉的看重,而且在太子一黨當中,呂純孝也是少有的性子不迂腐、行事間懂得靈活變通之人。最重要的是,呂純孝身為肖溫阮的弟子,最是明白何明的厲害之處,也不會因為趙山才的年輕與資歷而小看。
所以,對于趙山才的一些想法計劃,或許唯有呂純孝才會真正的重視。
如今,看到呂純孝面色慎重,又認真詢問,沒有絲毫小覷,顯然趙山才的這般考慮是正確的。
另一邊,呂純孝聽到事關太子后,表情也愈加的嚴肅,問道:“趙公子既然已是深得何老太師的真傳,定然是胸中自有錦繡,若是連你也覺得事情緊迫,想來必是大事了,不妨與我詳細說說。”
趙山才問道:“學生聽聞,如今這南巡籌備的紕漏善后、各地百姓的冤屈審理,朝廷都已是交由太子處理,不知消息可是當真?”
呂純孝點頭道:“正是如此。”
趙山才卻是問道:“那么,依大人看來,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呂純孝聽到趙山才的詢問,不由一愣,答道:“這自然是好事,若是太子平息了各地百姓的冤屈,處理了欺壓百姓的貪官污吏,不僅受損的聲望可以彌補回來,還能幫著太子殿下在朝野之間樹立威望,想來陛下正是看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把這件事情交給太子去做的…難不成趙公子你另有看法?”
趙山才嘆息道:“這世間之事,變化詭譎,禍福相依,一件事情的好壞,往往最是說不清楚。許多事情,看似利好,但若是加了一些特定的條件,反而會變成大大的禍事,而太子如今的處境,就正是如此!”
“還請趙公子明說。”呂純孝皺眉問道。
雖然不敢小覷趙山才,但此時的呂純孝,還是覺得趙山才這是在危言聳聽。
見到呂純孝神色間略有些不以為然,趙山才詳細解釋道:“正如大人所說,若是太子殿下處理了各地的貪官污吏,平息了百姓們的冤屈不滿,自是可以扭轉名聲,增長威信,看似是一件好事,但如今多了三點限制條件,卻是讓這件好事變成了禍事。”
“哦?不知是哪些限制條件?”
“其一是兩個月的時間限制,其二則是東廠的參與,其三是太子的剛正心性。”
說到這里,趙山才目光炯炯的看著呂純孝,問道:“若是我所料不差,這兩個月的時間限制、以及由東廠輔佐太子查案,甚至將此事交由太子處理負責,都是由趙俊臣一手推動的吧?”
呂純孝又是一愣,沉吟片刻后,緩緩點頭道:“確是如此,當日早朝之上,陛下詢問百官,該由何人來負責南巡籌備的紕漏善后,趙俊臣竟是出乎意料的舉薦了太子殿下,當時滿朝上下都是吃驚不已;
然后,那趙俊臣又宣稱陛下南巡在即,太子殿下有著監國重任,所以才有了兩個月的期限。接著又為了太子能夠在期限內完成任務,那趙俊臣還毛遂自薦,想讓西廠輔佐太子查案,卻是被陛下否決了,轉而交由東廠輔佐…”
說到這里,呂純孝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不由面色一肅,凝聲道:“經你提醒,如今想來,這件事的至始至終,說是由趙俊臣一手推動,也并不為過。”
趙山才問道:“那么,呂大人您當真認為,那趙俊臣會有如此好心,竟會想著幫助太子殿下扭轉名聲形勢?”
呂純孝沉默不語,但神色之間,卻滿是深沉,眉頭緊緊的皺著。
趙山才嘆息一聲,詳細解釋道:“正如學生剛才所說,許多事情,看似利好,但若是加了些特殊條件,就會變成大大的禍事!如今正是如此!這南巡籌備的紕漏,各地的百姓冤屈,從北直隸到南直隸,所涉及的府、州、縣不下數十之多!但僅僅兩個月時間,又哪里處理的完?
太子為了在期限內完成任務,接下來的案件審理,必然會從快從嚴,期間難免會出現紕漏。但若僅是如此,那也就罷了,偏偏陛下在趙俊臣的蠱惑下,為了太子能在期限內完成任務,竟是又把東廠的人派去輔佐太子…”
說到這里,趙山才再次嘆息,繼續解釋道:“自趙俊臣奉旨重建西廠以來,西廠屢立大功,風頭徹底的壓過了東廠,那東廠又如何甘心?如今必然會是一心想著與西廠爭寵爭功!而這次由他們輔佐太子查案,對東廠而言,正是一個立功正名的大好機會!
只是,以東廠一貫的習性,為了能夠多立功勛,接下來必然會拼命的羅織大案重案、竭盡所能的把事情鬧大,甚至會無中生有不惜誣陷忠良!偏偏太子他僅只有兩個月的查案時間,對于東廠所查到的諸般案件與罪證,根本沒有時間去細查核實,再加上太子他的心性又太過剛正,一心想著除惡務盡,這三點結合在一起,會造成怎樣的后果,呂大人您可曾想過?”
隨著趙山才話聲落下,呂純孝的臉色終于大變!
緊迫的時間限制、東廠的貪功與欺瞞、再加上太子那除惡務盡的剛嚴心性,三者結合在一起,所造成的后果,細細想來,著實可怕!
那必然是大量的冤假錯案!
而這些冤假錯案一旦暴露出來,那么負責此事的太子…
想到這一點,呂純孝猛地站起身來,神色嚴肅道:“多謝趙公子的提醒了!我原先竟是沒能想到這事情當中竟還存著如此隱患,那東廠的習性,我最是了解,趙公子你的這些憂慮,確實極有可能會發生!若是事情當真發展到那般地步,造成了大量的冤案錯案,那么太子在朝野間的名聲,怕就是徹底毀了!”
另一邊,看到呂純孝如此看重自己的意見,趙山才不僅沒有開心,反而下意識的眉頭一皺。
無他,卻是趙山才沒有想到,呂純孝雖然看重自己的意見,但眼中卻僅僅只是盯著太子朱和堉的名聲好壞,竟是完全沒有考慮其他方面。
其實,若僅只是太子朱和堉的名聲受損,趙山才根本不必如此的著急擔憂,繼承了帝王心術的趙山才,對名聲好壞并不看重,只是將之視為實現目的的一種手段方法。而在這個時代,名聲與輿論,最是容易操控,只要稍稍使些手段,就完全可以扭轉。
趙山才真正擔心的,是太子朱和堉在此事當中,在東廠的蠱惑與欺瞞下,到處羅織大案要案,地方豪族士族紛紛受到牽連,進而會得罪太多的地方勢力!
名聲狼藉了,還有辦法可以彌補解決,但若是得罪了太多的地方勢力,造成了雙方不死不休的局面,卻又如何可以彌補解決?
來呂府之前,趙山才曾向趙睦解釋過,太子如今最大的優勢與根基,不是他名聲的好壞,而是眾皇子當中,無人可與他相爭!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之下,德慶皇帝也只能一心的培養太子朱和堉!
但若是太子得罪太多的地方勢力,再加上中樞各大派系的不滿,將來的登基會引起太大的混亂與動蕩,讓德慶皇帝覺得由太子朱和堉登基會得不償失,影響大明江山傳承,并質疑了太子朱和堉治理江山的能力…那么朱和堉的太子之位,就不再安穩了!
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趙山才才會如此的急切擔憂!
而趙俊臣的這般布局計劃,看似順水推舟不著痕跡,但若是一旦實現了,對太子而言,卻不啻于釜底抽薪!將會極大的動搖太子朱和堉的根基!
但趙山才卻沒有想到,呂純孝在太子一黨之中,也算是少有的人才干將了,竟是完全沒有看到這一點,眼中只是盯著朱和堉的名聲好壞!
太子的賢良名聲,原本是太子一黨的最大優勢,但太子一黨如今卻開始被這般賢良名聲所拖累了!
所以,趙山才忍不住提醒道:“呂大人,這名聲與輿論,其實最是容易操控,想些辦法總是能夠挽回,并不需要如何在意。但在這般情況下,太子他還會得罪大批的地方勢力,這些地方勢力日后也必會竭力反對太子登基,而太子的辦事能力,也必然會讓陛下心存疑慮,這才是最最緊要的地方!還望呂大人能夠多多考慮!”
另一邊,聽趙山才這么說,呂純孝微微一愣,卻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只是點頭說道:“趙公子說的有理,我這就去寫信,將趙公子你的考慮轉告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在今天才剛剛離京,想來事情還來得及!”
當趙山才離開呂府時,時間已晚,天空中暮色顯露。
而趙睦跟在趙山才身后,回想著剛才趙山才與呂純孝之間的談話,不由的面露欽佩,說道:“還是公子想的深遠,沒想到事情當中竟還有這般隱患,不過那趙俊臣的布局計劃,再是如何巧妙隱蔽,終究還是無法瞞過公子的慧眼。而有了公子提醒,想來那趙俊臣的計劃布局,接下來就要落空了!”
趙山才卻沒有任何開心模樣,反而嘆息一聲,搖頭道:“不一定。”
趙睦微微一愣,問道:“難不成即使有了公子你的提醒,這事情還有變數?”
趙山才苦笑道:“太子他性子倔強,如今又是一心想著要懲辦那些在南巡籌備期間欺壓百姓的地方貪官,而我的這些猜測,卻終究只是口說無憑,若是能夠當面見到太子殿下,那我還有些許可能說服太子,但若是通過呂大人轉告,太子他即使聽進去了,又如何會放在心上?即使放在了心上,太子他終究經驗不足,如今又時間緊迫,也無法看清楚東廠對他的欺瞞,所以這一次,太子他怕是又要栽跟頭了!”
趙睦又是一愣,問道:“那公子你今天的所作所為,豈不是在白費功夫?”
趙山才又是搖頭,說道:“這倒不一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有萬一的可能,我終究是要嘗試一番,若事不可為,那等到太子在日后栽了跟頭,招惹了一身麻煩,也必然會第一時間想起我來,而我再能幫著太子解決了麻煩,從今往后,太子也必然會對我心生信服,從此來看,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聽趙山才這么說,趙睦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就這樣,談話之間,主仆二人已是出了京城西區,來到了商業繁華的南區。
本以為今日諸事已定,在回客棧的路上,夜市漫步之間,眼看天色已晚,趙山才正打算尋些吃食。
突然,身后有人高聲喚道:“這不是山才堂兄嗎?山才堂兄!山才堂兄!”
聽到有人呼喚自己,還是以“堂兄”相稱,趙山才不由一愣,轉頭看去,卻見一名衣裝華貴、神色輕佻的青年公子,正快步走來。
這人好似與趙山才極為熟絡,但趙山才卻一時間想不起這人的身份姓名,只是看著有些眼熟,不由眉頭微皺。
正所謂“同姓之人,五百年前是一家”,“趙”姓在江南之地是大姓,許多同姓之人,都有著或近或遠的親屬關系。
而趙山才出身于江南蘇杭大族,僅只是血緣三代以內的堂兄弟,就有不下數十之多,若是再帶上那些八竿子才能打著的遠親,具體數量恐怕更是數不勝數!
所以,對于眼前這位以“堂兄”稱呼自己的青年人,趙山才并不認識,只是覺得對方神色輕佻,滿是紈绔之氣,心中下意識的有些不喜。
而對這些事情,還是趙睦記得清楚,向趙山才輕聲提醒道:“公子,這人是揚州趙家的三公子,名叫趙軒成,與咱們這邊有些淡薄血緣,公子你赴京應試之前,曾與他見過一面。”
“揚州趙家?”
聽到趙睦的提醒后,趙山才又是眉頭一皺。
揚州趙家,也是一個大族,只是名聲不大好,時常會有些欺男霸女的傳聞。
雖然如此,但當趙軒成走到趙山才身前,趙山才還是客氣的拱手行禮道:“原來是揚州趙家的三公子,沒曾想你竟也到了京城,他鄉相遇,當真有緣。”
趙軒成與趙山才不同,雖然同樣是出身大族,但在家族中僅只是一個小人物,甚至連趙山才都不記得自己還有這樣一個遠親。
然而,不知為何,此時的趙軒成,神色間卻滿是得意,見到趙山才還記得自己,這般得意也就愈加濃重了。
“哈哈,不妨告訴堂兄你知道,我這是隨父親來京中探親了!”帶著些迫不及待的炫耀,趙軒成已是洋洋得意的說道。
“哦,揚州趙家在京城中也有分家?”趙山才并不在意,只是有些敷衍的隨口問道。
聽到了趙山才的詢問,趙軒成更加的興奮得意,說道:“嘿嘿,倒也不能說是分家,人家如今可是朝中炙手可熱的大人物,將來誰是誰的分家還不一定,只是那位大人當年與族里生了些紛爭恩怨,從此就不再來往了,所以我們這邊也是秘而不宣,生怕會引來人家的不喜。
但終究還是一家人,那位大人在年前卻是派人與族里聯絡了,有心想要修復關系,這天大的好事,連族長也不敢怠慢,年關剛過不久,就親自帶著族里的幾位長老來京了,我父親就在其中,所以連我也就跟著來了…”
說到這里,趙軒成又故弄玄虛的炫耀問道:“山才堂兄不妨猜猜,這位與咱們有親的大人,究竟是誰?”
聽到趙軒成的詢問,趙山才笑道:“京中姓趙的高官不少,但…”
話剛才說到一半,趙山才聯想到了官場中的某些傳聞后,突然面色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