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客來酒樓,就好似它那隨處可見的名字一般,雖然裝飾還算雅致,也有幾道拿手的菜肴,但在京城之中,卻并不是什么出眾或者出名的酒樓。
至少,與那些大酒樓不同,這里不會時常有朝中官員來往用食,也不會有什么人刻意的關注這里。
所以,來到悅客來酒樓后,陳東祥下了馬車后并沒有小心翼翼的四處打量——事實上,在這個時候小心翼翼的四處打量,反而會顯得形跡可疑——而是直接邁步進入了悅客來酒樓。
見到陳東祥的出現,酒樓伙計連忙迎上,但還未等他開口招呼,陳東祥已是一擺手,搶先沉聲道:“我與人字號單間的客人有約。”
伙計聽到陳東祥的話后,好似也提前得到了吩咐,并沒有大聲張揚,只是伸手一引,領著陳東祥向著酒樓人字號單間走去。
待進入酒樓單間后,陳東祥抬頭看去,卻見房中的酒席菜肴已是準備完畢,而約他前來的文淵閣大學士霍正源,正一身便裝的坐在席上含笑看著他。
伙計在招呼一聲后,就馬上離開了房間,并順手關上了房門。
一時間,房間之中只剩下了陳東祥與霍正源兩人。
“下官陳東祥,見過霍大學士。”
待房中再無外人后,陳東祥一臉恭敬的向著霍正源躬身拱手行禮。
而霍正源雖然位居大學士,有出入內閣之權,但此時卻絲毫沒有擺架子的意思,連忙起身離席,笑臉相迎,伸手扶住陳東祥后,滿是和善笑意的說道:“陳侍郎你終于來了,我剛才還擔心陳侍郎你不賞顏面呢,如今見到陳侍郎出現,卻是終于可以安心了。”
“霍大學士言重了,您貴為大學士,肯邀請下官赴宴,下官又如何會不識抬舉?”說話之間,陳東祥亦是少有的換上了一副笑臉,只是陳東祥的氣質一向陰沉,此時突然換了笑臉,卻著實讓人感覺別扭。
不過,見到陳東祥如此客氣,霍正源卻是眼中露出滿意之色,笑道:“見外了!見外了!你我也別光站著客套,入席說話吧。”
接著,霍正源先是親熱的把陳東祥拉倒桌旁坐下,然后又一臉愧疚道:“這宴席寒酸了些,還望陳侍郎別見怪,本來我是想在聚福樓擺宴招待陳侍郎的,但陳侍郎你也知道,那聚福樓整日有朝中官員來來往往,引人耳目,著實不便,而你我的身份更是引人矚目,所以也只好在這里定了席位招待陳侍郎了。不過,這家酒樓雖然不似聚福樓那般出名,但也算是菜肴可口,天字號、地字號、與人字號這三處單間,也可算是裝飾雅致,不過那天、地兩處單間卻是靠窗臨街,也是人所矚目,所以也只好定下這人字號的單間了。”
聽著霍正源的客套,陳東祥卻不在意,只是客氣道:“霍大學士太客氣了,你我這次只是尋常相聚,同僚之間的聯絡情誼罷了,不過考慮到如今的朝中形勢,低調小心一些,卻也是應該。”
聽到陳東祥口中的“尋常相聚”四字,霍正源下意識的雙眼微瞇,他原以為這次陳東祥肯與他相見,是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背叛趙俊臣投靠黃有容了,但如今聽到陳東祥的話語暗示,卻又好像不是如此。
事實上,陳東祥雖然決定與霍正源見面,也確實覺得自己在趙俊臣門下的尷尬地位不是長久之計,但以陳東祥的性子,自然也不會輕易的投靠黃有容,他還要看看黃有容能夠給他怎樣的好處,以及黃有容在有了自己的幫助后,是否能在朝中擊敗趙俊臣,然后才會做出選擇。
陳東祥一向奉行“利己主義”,沒有好處的事情,他自然不會去做,此時與霍正源的接觸,也只是一次試探罷了。
霍正源身為閣老黃有容的智膽,心思急轉之間,已是猜到了陳東祥的心思,卻是神色不變,只是搖頭嘆息道:“是啊,小心低調一些,總是好的,自從陛下重建了西廠,朝中廠衛勢力已是讓人側目,我等朝中官員,也皆是心驚膽戰,你我如今身份尷尬,這次與陳侍郎相見,為了轉移廠衛耳目,我可是下了不少功夫,想一想還真是令人感嘆。”
說到這里,霍正源話鋒一轉,又說道:“不過,廠衛之勢,終不可持久,況且廠衛一向是內廷之權,而我朝歷代以來以廠衛之勢弄權干政的宦官,往往都是三五年后就會被帝王擯棄,更何況以外臣的身份掌控廠衛之權?怕只會被帝王擯棄的更快。
如今有人利用廠衛之權,在朝中興風作浪,好似得意的很,連內閣閣老都不放在眼里,卻是眼光短淺了,閣老終究還是閣老,地位終究穩固,以廠衛之勢即使能占一時的上風,但日后終究還是會摔下來…陳侍郎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霍正源這一番話,算是間接向陳東祥承認了,這次黃有容與趙俊臣的黨爭,是趙俊臣暫時占了上風。但霍正源同時也是在提醒陳東祥,趙俊臣如今之所以能夠與黃有容抗衡,還是占著西廠之勢,若是沒有西廠的權勢,趙俊臣不過是一位尚書,是不可能與內閣閣老相抗衡的,而趙俊臣手中掌控的西廠,雖能得一時之利,但從長遠看來,卻反而是趙俊臣的隱患,所以要陳東祥仔細考慮自己的選擇。
就這樣,在不經意之間,霍正源與陳東祥的交涉,已是開始了。
而對于霍正源的暗示,陳東祥自然聽得明白。
但霍正源雖然說得有理,卻還不足以說服陳東祥。
畢竟,長遠的隱患,即使再怎么嚴重,也畢竟只是屬于未知的將來,而黃有容的憂患,卻是屬于現在,若是這次黃有容在趙俊臣的窮追猛打之下最終不敵,那么趙俊臣在將來的隱憂再是怎樣嚴重,陳東祥也不可能轉而投靠一個失敗者。
更何況,霍正源雖然暗示了一大堆,但還是沒有明確的許諾給陳東祥好處,陳東祥就更不會輕易表態了。
所以,聽到霍正源的話后,陳東祥卻是不接話題,只是緩緩說道:“下官這些年以來,一直都在工部任職,只懂得修河建城之類的笨差事,又一向是地位低微,對于霍大學士的這些道理,卻是不大明白了。”
陳東祥這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又主動提及了自己的“地位低微”,言下之意,霍正源自然聽得明白,卻是終于把話挑明,笑道:“陳侍郎過謙了,以你的才干,當一個區區的工部侍郎,實在是太委屈了。不瞞陳侍郎你說,其實黃閣老對你早結交之心,而黃閣老他在朝中的權勢影響,陳侍郎你也是知道的,若是能與黃閣老交好,得到黃閣老的提攜,陳侍郎你自然能夠一展抱負。到了那個時候,別說是尚書之位,即使入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畫大餅任誰都會,所以陳東祥依然只是含笑不語,卻沒有什么表態。
見陳東祥如此,霍正源卻也不嫌尷尬,只是繼續笑道:“官場有言,這八品升七品,四品升三品,以及三品升二品,是朝中官員晉遷的三道門坎。這八品升到了七品,才算是真正掌控了實權,這四品升到了三品,才算是進入了中樞,而唯有三品升到了二品,也才算是參與到了中樞決策,在廟堂中有了發言之權。而這三道門坎,一旦邁了過去,接下來就算是一片坦途,但若是邁不過去,那一輩子的成就,也就僅限如此了。”
看陳東祥點頭認同,霍正源卻嘆息道:“說起來,陳侍郎你如今身為工部侍郎,官拜三品,正是卡在最后一道門坎上,好似已經有七年時間了。雖然年紀尚且不算太大,但最終能否邁過去這個門坎,卻也難講。相比較起來,那戶部的趙尚書年紀不過是二十多歲,就已是官拜二品,讓人看著著實羨慕。”
聽霍正源這么說,雖然明知道霍正源這是為了讓自己妒恨趙俊臣,但陳東祥的心中還是不由的浮起一絲嫉妒之情,不由神色微變,只是這絲嫉妒之情并不足以擾亂陳東祥的心神,所以陳東祥只是緩緩說道:“趙大人深得圣眷,又天資橫溢辦事干練,下官自然不敢相比。”
而見到陳東祥的神色終于變化,霍正源眼中露出一絲笑意,但口中卻是感嘆道:“話雖如此,但陳侍郎這般遲遲不得升遷,終究還是辱沒了才干,對朝廷也是一種損失,只是這二品以上的官職,朝中有太多人在盯著,又一個蘿卜一個坑,卻也不是想升就能升的。不過嘛,如今趙俊臣他不知天高地厚,貿然樹敵于黃閣老,對陳侍郎而言,卻未嘗不是一次機會。”
“霍大學士此話怎講?”
見霍正源談及正題,陳東祥也終于不再回避,雙眼炯炯的看著身旁的霍正源,正面回應道。
霍正源話語間滿是鼓惑,道:“我早已是有所聽聞,陳侍郎你當初幫著趙俊臣扳倒了原閣老溫觀良,正是功勛卓著,按理說那趙俊臣應該對陳侍郎大加獎賞才對,然而趙俊臣他卻嫉妒陳侍郎的才干,不僅冷遇陳侍郎你,更是百般打壓,如今陳侍郎你雖然在表面上還是趙俊臣的心腹之一,但實際上卻已是與趙俊臣貌合神離,不知我說的可對?”
陳東祥再次沉默,卻也沒有否認。
而霍正源卻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嘆聲道:“聽聞到這般情況后,我著實是為陳侍郎你感到抱屈,如今陳侍郎你在趙俊臣門下地位尷尬,繼續呆著,又有什么意思?更何況我剛才亦是說過,這趙俊臣借著廠衛之權在朝中興風作浪,在朝野間的名聲也是狼藉不堪,將來注定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的,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陳侍郎你何不考慮改頭換面,棄趙俊臣而轉投朝中其他派系?”
頓了頓后,霍正源繼續說道:“黃閣老他早就有結交陳侍郎之心,如今又是與趙俊臣不死不休的局面,在這個時候,若是陳侍郎你能夠臨陣倒戈,幫著陳侍郎扳倒了趙俊臣,黃閣老他又怎會虧待于你?這次我與陳侍郎你相見,其實也是黃閣老授意的,黃閣老亦是保證,若是你能幫著扳倒了工部尚書左蘭山,那黃閣老就力保你工部尚書之位,若是你能更進一步,幫著黃閣老直接扳倒了趙俊臣,那黃閣老就力保你戶部尚書之位!”
聽到霍正源開出的條件,陳東祥眼神微微波動,似乎已是有些心動,但沉吟片刻后,卻還是開口問道:“趙俊臣的手段眼光,著實讓人不敢小覷,如今在朝中也算是根基穩固,黃閣老他即使有了我的幫助,怕也很難壓倒趙俊臣吧?”
霍正源卻是信心滿滿,說道:“陳侍郎你雖然受了趙俊臣的冷遇,但這段時間以來畢竟還算是趙俊臣一派的官員,想來趙俊臣的許多事情,終究還是無法瞞過陳侍郎你吧?如此一來,有了黃閣老在朝中的權勢影響,再加上陳侍郎你的臨陣倒戈讓趙俊臣措手不及,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見陳東祥沉吟,好似有些猶豫,霍正源趁熱打鐵,連忙又說道:“更何況,就算陳侍郎你轉投黃閣老之后,咱們依舊無法奈何得了趙俊臣,陳侍郎你也不會損失什么,黃閣老定然會力保你無憂,絕不會讓陳侍郎你受到趙俊臣的打壓報復,也依然會全力保舉陳侍郎你,畢竟陳侍郎你轉投黃閣老之后,就等于黃閣老扇了趙俊臣的臉面,黃閣老又怎可能放棄于你?
另外,聽說趙俊臣在拉攏陳侍郎的時候,曾賣給了陳侍郎一些‘悅容坊’的股份,若是陳侍郎轉投黃閣老之后,這些股份怕是要被收回的,而‘悅容坊’的收益固然讓人眼饞,但黃閣老也絕不會讓陳侍郎你吃虧,聽聞陳侍郎的妻舅馬林是永平府下的知縣,只要陳侍郎你同意轉投黃閣老,黃閣老就馬上保舉他擔任都轉運鹽使司的副使,陳侍郎你也知道,都轉運鹽使司的油水,可要比‘悅容坊’的一些股份多得多了。”
聽霍正源這么說之后,陳東祥抬頭看了霍正源幾眼,見霍正源神色認真,卻又是信心滿滿,顯然已是把黃有容對自己的底線給說了出來,眼中不由露出深思之色。
——無論成敗,黃有容都會在朝中保舉陳東祥,并擔保陳東祥不受趙俊臣的打壓報復,此外還保舉陳東祥的妻舅擔任都轉運鹽使司的肥差;若是能夠成功的扳倒趙俊臣或者趙俊臣的左膀右臂左蘭山,還會在朝中力保陳東祥升任戶部或者工部的尚書職位。
考慮到如今陳東祥在趙俊臣門下的尷尬地位,這份收買條件已經足夠優渥了,卻是由不得陳東祥不動心。
不過,陳東祥還有一些自己的考慮,卻也不愿意輕易轉投黃有容。
于是,在霍正源的注目之下,陳東祥思索片刻后,終于說道:“此事實在重大,不知霍大學士可否容許我考慮些時間?不過還請霍大學士放心,這段時間不會太長,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在明天早朝之前通知于你。”
陳東祥的這番表態,讓霍正源有些不滿,在霍正源看來,如此優厚的條件,自己又親自出面相邀,不僅好話說盡,其中的利弊也皆是分析了明白,陳東祥卻還在猶豫遲疑,實在是有些不識抬舉了。
不過,這般時候,霍正源自然不愿意與陳東祥翻臉,更何況陳東祥的表態,證明他已是動心了,所以還是強忍著自己心中的不滿,笑著說道:“自然無礙,不過還請陳侍郎你能認真考慮,不要辜負了黃閣老與我的一片誠心啊。”
陳東祥眼神變幻之間,點頭沉聲道:“自然如此。”
接下來,在霍正源的招呼之間,兩人開始舉筷就食,席間霍正源依然是時有鼓動暗示,但陳東祥卻是不大接話,只是對待霍正源的態度,要比最開始的時候親近了許多。
最終,隨著宴席結束,霍正源與陳東祥的最初交涉,也終于結束了。
雖然并沒有什么確切結果,但兩人對于相互的態度與底線,也皆已是心知肚明。
尤其是霍正源的態度已是表明,接下來就看陳東祥在仔細考慮后的立場選擇了。
不過,霍正源對此卻是信心滿滿,在霍正源看來,陳東祥已是動心,只是還暫時不能下定決心罷了。
所以,在結束宴席的時候,霍正源的心情看上去頗是不錯。
在宴席結束之后,陳東祥當先離開了悅客來酒樓,然后坐著馬車回到了自己的府邸,接著為了不引人注意,又更換了官服之后,換乘了轎輦去工部衙門辦公了。
雖然陳東祥此時的心中,正在為是否要真的背叛趙俊臣轉而投靠黃有容而猶豫遲疑著,但他城府頗深,在離開了悅客來酒樓后,尋常人等卻也看不出來他的神色變化。
只是,就在陳東祥猶豫著自己接下來的抉擇的時候,卻沒有想到,他去悅客來客棧時跟隨在身邊的馬車車夫,在陳東祥離府后,卻也很快的悄然離府,然后向著城西方向走去。
對此,陳東祥府中人并不奇怪,這位車夫是京中新近興起的同濟廟的信徒,而京城城西,也正是同濟廟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