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身體盡管還遠遠沒有到大好的地步,但日常見人卻已經不會如從前那樣稍一會兒便吃不消。此時此刻,當他看到乳母戰戰兢兢地抱著孩子送了過來,他便擺擺手說道:“就這么近夠了,朕還記得上次去看他的時候,他可是毫不給朕面子大哭大鬧,那聲音險些能把人耳朵給震聾了,眼下朕可不想再試一回了。”
見皇帝竟然如此說,章晗便笑道:“晨旭什么都好,就是哭聲太大,妾和他幾個月不見,剛剛上手他也是使勁哭了好一會兒,放開之后便好了。”
“認生而已,他還小,等大些就好了。宮中進進出出人這么多,朕就不信起頭那么多生人,他一個個哭能哭得過來?”
皇帝寵溺地看著面前那幾個月大的孩子。和當初生下來時相比,因為如今天熱,孩子身上穿的衣裳自然也是以輕薄透氣為主,看上去更顯得白白胖胖粉嫩可愛,可想而知在北平養得極好。他端詳了好一會兒,最后還是忍不住伸出那粗糙的手指在小家伙的臉頰上戳了戳,見陳曦咧了咧嘴,仿佛要哭又仿佛忍住了,頓時大感有趣,遂又輕輕揉了揉一旁的小耳朵。這一次,小家伙立時毫不留情地大哭了起來。可他一縮回手,那哭聲就立時止住了。
“這個鬼靈精!”
皇帝啞然失笑,終究不再逗弄小家伙,目光便轉到了陳善恩身上,因問道:“此前趙王妃不是說,等暑日過后。亦或是北邊軍情稍定之后,再帶著晨旭回京,怎么突然改主意了,而且事先連個風聲都沒有?”
陳善恩是庶次子。又不像同是庶出的三弟東安郡王陳善嘉那樣戰功卓著,曾經被天子褒獎過好幾回。縱使從前跟著進京朝覲的時候,也只是在皇孫里頭遠遠沖著御座上的皇帝磕頭問安。記憶中皇帝從來沒有多看過他一眼,更不要提問什么話。因而,此時此刻這簡簡單單的問題,卻讓他口干舌燥,好一陣子方才期期艾艾地說道:“回稟…皇爺爺,母親也是為了…為了長孫的安全,并非前后矛盾。沒有提前告知也是為了保密起見,生怕路上遇到歹人,船艙中一直用冰壓艙…”
聽陳善恩這話聽不出什么,皇帝對趙王妃又素來賞識,當即也懶得聽了。擺了擺手示意不用再說,他就看著章晗說道:“既然晨旭送了回來,看樣子活蹦亂跳健健康康,回頭淑妃她們難免都要瞧,你索性抱給她們看看,然后就留在柔儀殿。看看和晨旭同行回來的人手夠不夠,不夠就讓淑妃她們挑幾個照看他。她們都是有過兒女的人,這點知人之明還是有的。”
見章晗襝衽行禮答應,皇帝突然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又看著陳善恩問道:“陳善恩,你這一行是坐船回來的?”
“是,皇爺爺。”
“可有你父王的消息?”
聽到竟是這么個問題,陳善恩不禁一愣,見陳善昭和章晗王凌全都看著自己,他不禁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說道:“孫兒從北平啟程的時候,聽說過父王在河南,后來忙著水上趕路,又要隱匿行蹤不讓外人察覺,所以沒顧得上打聽。”
盡管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皇帝也好,陳善昭章晗王凌也罷,全都生出了一股深深的失望。皇帝遂輕嘆了一口氣,懶懶地說道:“罷了,你們都退下吧。”
眾人一一行禮告退,等出了乾清宮正殿,陳善昭突然想起剛剛忘了問皇帝該把陳善恩安排在何處,可轉念一想,留人在宮中自然不可能,而宮外趙王府如今還未整修好,讓陳善恩去那兒住也不合適。因而思前想后,他便對陳善恩道:“二弟遠來辛苦,但趙王府已毀,工部雖在重修,但如今還不能住人。皇爺爺剛剛沒吩咐,我便做主一回,你若是不介意,不妨在定遠侯府暫住兩日,橫豎之前世子妃和四弟妹都在那兒寄居過一陣子。明日我便讓人在外頭找一座合適的宅邸。”
“沒事沒事,我也沒帶幾個人,不用麻煩定遠侯了。”陳善恩連忙搖了搖頭推辭了,又笑道,“我讓人去珍珠橋那兒找了一家北平商人的宅子,暫時借著他那兒住一陣子。”
盡管覺得陳善恩堂堂皇孫,借住商人的宅子未免不成體統,但想想寄人籬下的滋味確實也不好受,陳善恩又不善軍略,在定遠侯王誠這樣的名將身邊,興許會覺得壓力太大,陳善昭也就答應了下來。看著乳母手中粉妝玉琢的晨旭,他有心留下來再看看這寶貝兒子,可想到誥敕房那堆積如山的事務,他最終只能嘆了一口氣,上前抓住孩子的小手握了握,隨即仿佛生怕兒子扯開嗓門,立時就松開了。
“晗兒,雖說如今晨旭回來了,說這話有些不合時宜,但我說的那件事情刻不容緩。”
章晗此前已經聽蔡亮說了事情始末,此刻便斂容正色道:“晨旭都回來了,我是他母親,不急在一時,總得把要緊事處置好。但請世子爺放心,我不會因小失大。”
陳善昭知道妻子面前不用多說,又和王凌點了點頭,這才匆匆從臺階上下了月臺。他一走,王凌少不得沖章晗問了兩句,得知宮中竟然也在有模有樣地傳著趙王中伏后中箭突圍的事,她也不禁勃然色變,陪著一塊往外走時便低聲說道:“大嫂好容易才和兒子團聚,要不,這事兒交給我去辦?”
面對王凌的自告奮勇,章晗不禁苦笑道:“倘若這是趙王府,四弟妹肯接過去我自然再高興不過,可這是宮中,按理說連我去辦都是越權。但事關父王的安危,時局的穩定,最討厭生事的世子爺都開了口。我不得不插手一回。不在是否能查明,而在于這么一種態度。沒事,來日方長,晨旭總會和我這個母親親近的。不過。眼下你回去柔儀殿也無事,咱們一塊去三位娘娘那兒走一趟吧。”
無論是顧淑妃還是惠妃敬妃,這都是第一次見到陳曦。論輩分。她們都是曾祖母一輩的了,瞧見小家伙生得粉嫩可愛,少不得都搶著要抱在懷中端詳。這一次,陳曦卻是罕有地安靜了一回,直到轉了三回手到了王凌手中不一會兒,他才蹬著腿哇哇大哭了起來,鬧得王凌嚇得趕緊把孩子遞還了乳母。而乳母岳媽媽仔細端詳了一番。這才有些赧顏地說道:“三位娘娘,世子妃,郡王妃,晨旭哥兒應是餓了,奴婢先去喂了她。”
“去吧去吧。”
顧淑妃連忙點了點頭。等岳媽媽忙不迭地退下,而跟著章晗的芳草立時跟了過去,她便莞爾一笑道:“聽說孩子送回來了,皇上在乾清宮正召見,惠妃和敬妃便立時到了我這兒等著,果真你們妯娌兩個就把孩子送來了。說起來,這宮中好幾年沒添孩子了,他這個重孫確實來得吉利。難得這一路上居然能太太平平健健康康,真的是謝天謝地阿彌陀佛。”
“也是托了皇上和三位娘娘的福。”章晗見到孩子。心里頭最大的牽掛方才沒了,此時順著顧淑妃的口氣,又閑扯了一番孩子的事,這才拐上了正題。
“三位娘娘,今天世子爺在御藥局后頭撞見那兩個小火者議論父王的事,把人送到了內官監。倘若只是平常嚼舌頭的事。按例處置也就行了,但如今乃是非常時刻,民間議論未絕,不料宮中卻也出了這種事,若姑息了,只怕是遺患無窮。妾身斗膽,今日想請三位娘娘將查問此事交給妾身,以求把事情查一個水落石出。”
那兩個說嘴小火者被送到內官監的事,三妃掌管宮務,自然都知道了,正愁該如何處置以及如何追本溯源,章晗竟是主動登門要攬過去。此時此刻,顧淑妃和惠妃敬妃交換了一個眼色,便有些猶豫地說道:“晨旭才剛回京和你團圓,你能分心兩頭?不如還是請宛平郡王妃接手此事,我們在皇上面前提一聲就罷了。”
“我和四弟妹既然奉旨住進柔儀殿,四弟妹還一直對皇上奏報軍情,我卻一直都閑著,這件事若再撂開手,未免說不過去。”章晗欠了欠身,面上表情甚為堅定,“前邊戰事捷報頻傳,后方卻是如此不寧,既然是妾身力所能及之事,自當盡力。”
章晗既然如此堅決,顧淑妃也就不再多言,當即滿口答應了下來,卻是命人拿來紙箋,提筆寫了幾行字,又鈐上了淑妃之印,而惠妃和敬妃自是命人回宮取印。不多時,兩人的皇妃之印都取了來,便挨在淑妃之印的后頭分別鈐了。這時候,顧淑妃方才對夏雨說道:“命人將此書傳遍二十四衙門,即日起,趙王世子妃便如同我等三人,不論查問何事,上下人等明白回話。倘若有所隱瞞哄騙,決不輕饒!”
等夏雨出去,顧淑妃便含笑說道:“雖說是查問一件事,但若單單這一事之權,難免會有人拿他事推諉,今天我們直接把監察之權委了你,諒再無人敢怠慢!”
一旁的王凌見得這番情景,便笑著說道:“既如此,大嫂只管放手去做,晨旭我會多多看著,想來皇上和三位娘娘也很樂意常常看見這寶貝重孫。”
見她如此聞弦歌知雅意,三妃頓時都笑了起來。宮中已經多年沒有孩子了,再加上陳曦擺明了深得皇帝喜愛,又是趙王長孫,她們怎會不樂意盡盡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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