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天翻地覆,京城舊貌換新顏。
大街小巷的告示板上都貼出了官府的榜文,當認字的老學究們或是秀才們念出上頭的字眼時,小民百姓們全都嚇了一跳。前一陣子只聽說天子病重,太子監國,大家還在說什么時候天下要換人當家作主,卻不想這竟然是太子差一點弒君殺父!而更令人咂舌的是,趙王府被一場大火燒毀,可世子爺和世子妃郡王妃等等貴人竟然都一直藏在京城中,更將密詔送給了遠在北平的趙王,昨兒個就是這位戰功赫赫的親藩回來主持大局,一舉把太子給掀翻了。不但如此,天子還在百官面前露了一面,雖說身體狀況不好,可終究能見人了!
“阿彌陀佛,皇上真是多災多難,好在如今逆子被拿下,也該太平了。”
“什么多災多難,你這話就該打嘴!要我說皇上老爺子真是個好人,這么大的事情居然也開誠布公曉諭天下,要是從前不知道怎么藏著掖著呢!”
“京城昨兒個從早到晚就是兵馬奔來跑去,跑馬的聲音就沒斷過,這怎么瞞得住?按說趙王還真是回來得及時,既然有這樣的大功,如今監國一陣子,東宮儲君的位子就跑不了了!”
告示牌前的男男女女們議論了一陣子,突然只見一騎身背銅筒的人風馳電掣地從大街上飛馳而過,口中大聲吆喝道;“讓路,讓路,西北緊急軍情!”
眼瞅著這人飛馳而過,眾人愣了一愣之后。突然有人開口嚷嚷道:“西北又怎么了,莫非是秦王殿下真個舉兵了?”
秦王自從去歲末收陜西都司兵權之后,又有擅啟邊釁殺良冒功等等諸多罪名,盡管當時太子曾經讓人以圣旨的名義召其上京。但最后卻沒有下文。趙王一度奉天子劍移師宣府逼問,但秦王依舊動靜詭異。如今這驟然從西北而來的軍情急報,自然而然引來了眾人的重重猜測。
昨夜趙王雖住在宮中。但卻下令封閉東宮,自己卻沒有踏入一步,而是直接歇在了誥敕房中。當得知西北軍情急報的時候,徹夜未眠的他立時用冰冷的井水擦了擦臉,又示意夏守義和張節不必避開,當即宣了人進來。待到打開那份八百里加急的急報,他只拆開看了一眼。便突然捏著東西躊躇了一會兒,方才遞給了下首那兩位掌管吏部和戶部的臣子。
簡短的軍報上頭只有一個消息,秦王興兵二十萬,打著勤王的旗號西進大同!
陜西乃是大齊西北面的重地,因而歷來屯兵眾多。唯一的缺憾便是除了寧夏這個塞外小江南的糧倉之外,其他地方的土地都不算肥沃,每年都需要從江南轉運大量糧食。和趙王相比,秦王用兵更加極端,軍法嚴苛,賞重罰亦重,因而行軍速度極快。所以,此刻一想到這份軍情急報縱使在路上已經快馬加鞭送來,但至少也耽誤了五天時間。
因而。夏守義幾乎是想都不想就開口說道:“代王危矣!”
建藩大同的代王在諸皇子之中排行第六,若論武勇,和秦王趙王不相上下,但為人卻素來自負剛愎,只看趙藩大軍以奉天討逆的名義移師宣府,他卻依舊下令邊境戒備絕不放行就能看出來。而昔日代王固然對蒙古打過幾場勝仗。更宣傳過自己的身先士卒——但想也知道,常常身先士卒的主帥,萬一遇到敗仗會是什么情形。
而張節則是屈著手指仔細算了算,這才沉聲開口說道:“就算秦王早已在囤積糧食,動員的也不會真的有二十萬大軍那么多,但真正打起仗來,拼的不止是兵,而且還是錢。據說代王對女樂頗為癡迷,因而大同樂戶數目乃是北地第一,不少都是操著那行當,課稅眾多。倘若真的得了大同,趙王殿下如今又在京城無法分身,只怕北邊…再無人能制他!”
見夏守義和張節都是臉色沉重,趙王哂然一笑,隨即就淡淡地說道:“二位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倘若父皇臨朝,這消息傳揚出去,二哥那聲勢便要削弱許多。再者…誰說我無法分身?”
不等二人醒悟過來開口相勸,他就擺手阻止道:“我意已決,回頭便去見父皇。夏大人掌管吏部多年,人事升降你就多用心;至于張大人,你這戶部侍郎當了那么多年,也該是時候升任尚書了。別和我掰什么資歷人望之類的話,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最恨的便是因循守舊按部就班,此事我會去和父皇提!”
張節也不是圣人,趙王擺明了車馬是要推他最后一把,他最終便只是謙辭了一句就默認了下來。然而,對于趙王顯然要重回北平主持用兵的決定,他仍是開口說道:“趙王殿下,非是臣信不過您的能耐。兵事乃是險事兇事,您眼下今非昔比,何苦以身犯險?宛平郡王和東安郡王如今都在北邊,雖則他們還年輕,可只要讓武寧侯為主帥…”
“顧長風確實是將才,但是,我的軍馬,他指揮不動。”趙王嘿然一笑,面上露出了又自信又無奈的表情,“更何況我那兩個兒子又都是有脾氣的,倔強起來他更是沒轍。與其到時候軍令不齊,還不如我親自走一趟。當然,顧長風這一路軍馬,亦是要調動的!”
夏守義知道趙王的脾氣如此,只能沖張節使了個眼色,隨即便問道:“只是,趙王殿下倘若這一走,皇上的病情一時半會無法全然恢復,這朝政的事情…”
“交給世子陳善昭。”趙王幾乎想都不想便答了一句,見夏守義和張節都愣住了,他便不以為然地說道,“我之前帶兵移師宣府,北平布政司和都司的事情都是他居中協調,如今不過是從北平一省變成天下罷了。再者父皇也愛重他,總會提醒點撥,你等也可以輔佐他。此事就這么定了,我這就去見父皇。”
眼見趙王就這么風風火火地出了誥敕房,夏守義和張節忍不住對視了一眼,心頭又是感慨,又是無奈。趙王的決定無疑是現如今最好的選擇,陳善昭素來仁善忠孝,在京城文武百官和百姓中間的名聲也不錯,昨日傳臚之日在奉天殿前的表現更是有目共睹。只是,想到陳善昭那書呆子的傳聞,以及他那世子妃,兩人就不免生出了幾分擔憂來。
更何況,未來的天子將兵在外,未來的儲君坐鎮京城,就怕將來父子相疑!
良久,夏守義才輕聲開口說道:“回頭再勸殿下一次,至少得把王妃和長孫接回京城!”
當陳善昭受命匆匆趕到乾清宮,從祖父皇帝和父親趙王的口中得知秦王終于舉兵,而趙王預備親自動身回軍前,要留自己在京城坐鎮,并主持一切政務的時候,他忍不住腦袋一片空白,老半晌方才在皇帝和趙王那審視的目光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后跪了下來。
“皇爺爺,父王,孩兒定不負期望。”
對于陳善昭這毫不拖泥帶水的反應,趙王很滿意,皇帝亦是笑了起來。見趙王上前扶起了陳善昭,面上滿是期許,皇帝便輕咳了一聲道:“老二,若是照你說的立刻動身,廢立東宮怕是來不及了。你這么一走,就不怕朕出爾反爾?”
趙王訝然抬頭,見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他方才恭恭敬敬地低頭說道:“兒臣知道,父皇歷來言出必諾。再者九弟大逆不道,二哥如今也露出了狼子野心,兒臣卻是兒子兒媳盡皆忠孝兩全,相比之下,兒臣不信天底下還有比兒臣更好的東宮人選!”
哪怕是陳善昭這個當兒子的,聽到父親這樣舍我其誰的霸氣答話,也不禁嚇了一跳。可當他扭頭去看皇帝時,卻只見皇帝并沒有生氣,嘴角甚至還流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那一瞬間,想到皇帝現如今的身體狀況,他便明白了祖父的心意。
倘若祖父還是那個橫刀立馬的壯年天子,父王如此年富力強,那自然會心生忌憚。可祖父才遭遇了那樣的大變,如今只是個風燭殘年的老者,自然更愿意把江山傳給一個有膽氣更有自信的兒子!
“很好,你很好!”
皇帝贊嘆了一聲,繼而便沉聲說道:“既如此,朕明日出席奉天殿朝會,頒詔命你為元帥,武寧侯顧長風為副帥。既然要走,總不能再讓你和來的時候那樣只求快,你把府軍后衛帶上,朕讓善昭送了你風風光光地啟程!料想就算老二求快,你那兩個兒子卻也不是好相與的。”
趙王眼神一亮,隨即深深下拜道:“兒臣謝父皇!”
皇帝又囑咐了趙王兩句,這才放了其出去預備臨行事宜,卻把陳善昭給留了下來。盯著這個自己素來愛重的孫子看了好一會兒,他方才似笑非笑地問道:“善昭,定遠侯府住得可還習慣?”
見陳善昭一愣之后微微點了點頭,皇帝便淡淡地笑道:“只可惜朕不能讓你在那兒住著了。你父王明日上路,你就先搬到宮里來吧。立儲一時半會是來不及了,但總不能等到你父王班師回朝,這東宮還沒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