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衙大堂,此時此刻正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從張家舊仆婦到舊日大夫,再到丫頭一個個人證輪番上陣,口口聲聲都是指摘張琪乃是庶女,至于下人們則是指摘張琪和章晗當年如何忘恩負義,如何謀害張瑜這個張家嫡長女,又如何脅迫張昌邕就范,姊妹倆如愿以償地到了京城同謀富貴榮華云云,仿佛親眼看見似的。
然而,不管應天府衙方存泰如何期待堂下那幾個人露出驚怒抑或氣惱,甚至于忍不住暴跳如雷的表情,可讓他極度失望的是,張琪的臉藏在帷帽后頭看不見,顧家送了張琪過來的顧銘始終毫不動容,而起頭和自己斗嘴斗得起勁的章晟,亦是冷冷坐在那兒不發一言。倒是那兩個丫頭和后來的凝香曾經一度露出過氣憤的怒容,但誰都沒做聲,仿佛在看猴子戲似的。
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下,方存泰終于忍不住了,他使勁一敲驚堂木,隨即厲聲質問道:“剛剛苦主和證人的這些言辭,你們可都聽見了?”
“聽著這戲倒是編得環環入扣,有些水準。”顧銘淡淡地回了一句,見方存泰那張臉一下子變成了豬肝色,他方才冷冷地說道,“我倒是想問一句,這宋心蓮乃是犯了大錯被發落到田莊的家奴,而他們這些證人全都是張家不曾帶上京的人,理應都在歸德府,這一南一北,怎會這么巧就這么撞在了一塊兒?究竟是這宋心蓮遇到了什么仗義相助的好心人,千里迢迢把人從河南歸德府接到了這兒,還是府尹大人未卜先知,所以早早就連這些都一切都預備好了,就等著今日這一天?”
“顧銘,本府可提醒你,這是涉及你姑母嫡親女兒的死活,你休要信口開河!”
方存泰被說得一顆心砰砰亂跳,氣急敗壞自不在話下。好容易硬著頭皮一句話呵斥了顧銘,他頓時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看向張琪說道:“張大小姐,你如今有什么話說?”
戴著帷帽的張琪早已認出那一個個人確實是張家當年用過的仆婦和下人。盡管也曾經知道紙包不住火。可難免有些不切實際的奢望,現如今真的看著這一個個人出現在眼前,聽這些人痛陳著那些子虛烏有的罪名,她只恨不得眼下就把從前的實情一概倒出來,讓世人看看她那嫡親的父親,同父異母的姐姐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可是,她僅存的理智卻一遍遍地告訴她不能這么做。此時別人都設計好圈套等著自己跳,不能做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因而當看著方存泰那張看似道貌岸然,實則掩不住幸災樂禍的臉時,她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她已經不是乍到京城唯恐行錯一步,怯弱不敢出頭的張琪了!她在顧家學過將近一年的管家看賬本,而和她情同嫡親姊妹的章晗,如今也不是當初任由張昌邕揉捏的干女兒,而是肚子里正懷著皇帝第一位重孫的趙王世子妃!
“若只是因為區區犬吠就要辯白。豈不是辱沒了我的身份?”
“好!”章晟自打剛剛顧銘送了張琪過來之后就沒吭聲,此時不禁大叫了一聲好,隨即還使勁拍著巴掌。這才緩緩站起身來,“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府尹大人既然是接了狀子就這么急不可耐地到處提人立時審問,就憑這些一面之詞?若只是如此,我可是沒這功夫繼續在這兒耗著,少不得帶著王府的人立時就走!”
顧銘亦是冷笑道:“沒錯,若是府尹大人就只有這么些微不足道的證據,我也沒功夫奉陪了,索性改日在御前打這么一場官司來得正經!”
面對這樣的局面。勢成騎虎的方存泰一時額頭青筋畢露。知道自己今天操之過急,再加上誤判了兩家人的反應,但他已經沒有后悔的余地了,唯一能做的只是再次用力拍下了驚堂木。終于,隨著這聲音,外頭又有人進了大堂。卻是一個年方半百的婦人。
那婦人進來之后有些怯懦地四下里看了一眼,隨即便跪下磕頭道:“小婦人寧李氏,叩見大老爺。”
“寧李氏,你以何為生?”
“民婦是個接生的穩婆。”寧李氏說了這么一句后,便側頭看了一眼張琪,隨即再次低下了頭,老老實實地說道,“因為民婦接生的孩子多,而且大多數都活了下來,所以民婦在河南一帶有些名氣。”
“很好,那歸德知府張昌邕家,你可知道?”
“知道,民婦曾經為張府尊家一位姨奶奶接生過。那會兒張府尊還不是知府…”
“廢話少說,你可記得接生的那位千金身上有什么記認沒有?”
盡管張琪絲毫不認識這個婦人,可這一番對答卻讓她面色蒼白。倘若不是深色的帷帽完全擋住了她的臉,讓別人無法窺視,她幾乎都不知道該怎么打疊出那番表情。心亂如麻的她死死盯著那個自稱接生穩婆的人,老半晌終于等到了一句話。
“張家太太那時候打賞了民婦五兩銀子,所以民婦記得清清楚楚。張家二小姐的左前肩膀上有一塊寸許大的青色胎記…”
盡管那婦人接下來還說了好些其他的,但陡然間睜大眼睛的張琪已經完全沒有再聽下去的,面上滿是驚駭。直到聽見方存泰皮笑肉不笑地說了一句驗身的話時,她還不及開口回答,一旁的顧銘就聲色俱厲地說道:“方存泰,就憑這婦人空口一句話就要驗看我家表妹,莫非以為顧家乃是你隨隨便便就欺上頭的尋常門第?要驗看也可以,若是查不出這所謂的記認來,你就等著打御前官司吧!”
事已至此,方存泰早已顧不得那么多了,再加上見張琪雖戴著帷帽看不見表情,但一雙手死死絞在一起,分明必然如剛剛那婦人所說一般,所以方才心虛了,因而他認定顧銘此時只是色厲內荏,當即沉聲說道:“若是查不出,本府這烏紗帽不要了就是!來人,傳府衙專管牢獄的應婆子來!”
“我家表妹乃是官宦千金,豈容一個管牢獄的牢婆子檢視?”顧銘眉頭一挑,怒聲說道,“若要檢視,就讓你家夫人親自出馬,否則休想動她一根毫毛!”
盡管隱約聽說顧銘和張琪仿佛有些私情,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已經不是兩個人的私事,顧家人若不想丟臉,應該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才是,因而方存泰簡直不知道顧家那幾位長輩為何失心瘋了,竟任由顧銘出面。此時此刻聽到顧銘竟是逼自己讓夫人親自出面,他當即想都不想地應道:“好,本府就讓你們心服口服!來啊,請夫人到后堂!”
眼看顧銘面色鐵青地看著凝香起身攙扶了張琪去后堂,而章晟亦是眉頭緊皺,他不禁舒了一口氣,暗想事情到了這份上,后頭驗看的又是自家夫人,必然不會讓人有做手腳的機會。一時間,他便悄悄活動了一下已經僵硬的手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后堂尚未傳出什么消息,外間卻突然傳來了陣陣喧嘩。他立時皺緊了眉頭,厲聲問道:“何人堂外喧嘩?”
“府尹大人,趙王府,趙王府…”那差役跌跌撞撞沖進大堂,一個趔趄險些摔倒,隨即方才在方存泰那冷冽的目光注視下,結結巴巴地說道,“一伙兇…兇徒正試圖闖進趙王府,而且…而且還動用了火箭!”
此話一出,一時滿堂一片嘩然,顧銘滿臉驚愕,章晟更是倏地站了起來。他甚至顧不得此時此刻案子還未有個結果,心急如焚地就想立時趕回去。至于大堂上的應天府衙林林總總各屬官,一個個都露出了焦慮的表情,方存泰更是整個人都懵了。
趙王府被人襲擊?趙王府怎么會被人襲擊?那自己這當口從趙王府提了人出來,萬一那邊出了什么事,豈不是全都得算在自己頭上?不,就算自己不提人,堂堂天子腳下帝都京畿,竟然出了這樣的事,他這應天府尹的烏紗帽已經保不住了!
就在方存泰心亂如麻的當口,后堂卻有一個仆婦急急忙忙跑了出來。見滿堂大人物們個個盯著自己,她不禁本能一陣慌張,好一會兒方才訥訥說道:“老爺,夫人仔仔細細驗看過,別說張大小姐的左肩,就連右肩,連一粒痣都沒有,更不要說什么疤痕了!”
“你…你說什么?”
見方存泰那臉色猙獰的樣子仿佛要擇人而噬,那仆婦頓時嚇得打了個哆嗦,卻只能哭喪著臉說道:“老爺,小的句句屬實,張大小姐身上根本不見什么胎記…”
眼見得下頭屬官齊齊議論紛紛,方存泰一時間生出了一種大勢已去的感覺。這所有的證人證據都是自動送到他手底的,而他有意讓事情戲劇化一些,因而支使了宋媽媽去顧家門口鬧一鬧,以使得人盡皆知,屆時自己審起來便可以鬧得滿城風雨,誰料到最關鍵的地方竟是成了一出鬧劇。正當他掙扎著想開口說些什么場面話的時候,突然只聽得外頭又是一陣喧嘩,緊跟著卻是一個人悍然闖了進來。
“來者何人,竟敢擅闖…”
“方存泰,你竟敢污蔑我女兒,我…我和你拼了!”
見張昌邕三兩步沖進了大堂,如同一頭暴怒的熊似的往方存泰奔了過去,無論是顧銘還是章晟,一時全都愣在了當場,眼睜睜看著其一拳正中目瞪口呆的方存泰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