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搜集了兩天信息,報上來的請托數量有300多人。有的領導,一個人就能遞十幾個條子,看的蘇城又好氣又好笑。
看上大華石化公司的人自然是不少的。1990年,國企下崗方興未艾,應屆畢業生也越來越不好找工作了,就是當兵的回來的孩子,要落實一個不錯的工作也很艱難,300多塊錢薪水的公司,早就落在了有心人的眼中。
按照招商引資的一貫原理,在石化公司談判期間,大家是要全力捧起的。當石化公司開始建設了,裝備都拉來了,這就到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狀態。
誰沒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尤其是國企效益不好的情況下,有不少人打的都是停薪留職的主意,人送到大華上班拿高薪,還保留一個國企的身份雙保險。
當然,請托的是請托的,蘇城要是繃著不讓,估計也不會有人翻臉,但得罪人是一定的,指不定什么時候使個絆子。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蘇城想了想說:“定個數量吧。”
“真的要?這些關系戶可不好伺候,好吃懶做不說,肯定要求拿高薪,沒的破壞廠里的氣氛。”楊明在國企里呆了十年有余,對里面的作風深惡痛絕。
“只要拿住一點就行了,同工同酬。不管是哪個領導送來的,他都得按照咱們廠的規章制度工作。好吃懶做不行,具體怎么管理,你讓下面的班組長互相商量。”蘇城說著又加了一句:“為了300塊來上班的關系戶,既然進了咱們工廠,就是咱們的職工,和遞條子的本人是不同的,要有聯系也要有區別。注意一些,用不著低聲下氣的,正常安排。”
“他們要是不服從管理呢?”
“哪個工廠沒有刺頭?咱們培訓了這么久,現在的班組長也是有經驗的,誰沒有幾手辦法,放權給他們去做就行了。”
“處理刺頭總得有懲罰措施,這個怎么辦?”
“如果普通的處理方式不行,就請家長,誰送來的人誰管理,讓遞條子的過來處理。”
楊明算是看出來,蘇城是要用管理小學生的方式來管理這些關系戶了。仔細想想,好像也沒什么問題。
他擔心出現問題,又偷偷找來霍昌商量。自從勝利機械廠出來以后,霍昌就給蘇城做副手,兩人一老一少,一個了解現實情況,一個看得清未來,真是最好的搭配。
霍昌也許不是天才的企業家,或者jing明的管理者,但作為執行者,他非常理解蘇城的意圖,做事既是圓滑的一面,也有強硬的一面,乃是極恰當的副手人才。
配合的久了,霍昌也漸漸的豎立了一些權威。大華化工公司新建,蘇城親自監督,霍昌繼續做具體的事務,依然默契。
聽了楊明的敘述,霍昌稍稍考慮了一下,說道:“就按蘇董說的辦。召集干部,我來給大家說明。哦,麻煩你邀請集團公關部的李琳到會,這些都是她喜歡的。”
“好。我什么時候通知這些關系戶?”
“我來通知。”霍昌拿過名單,道:“不用通知他們,咱們直接通知寫條子的,得讓家長知道我們的政策。另外,你派幾輛車去接人,用大華的車。”
大華化工的轎車,全是沃爾沃的公路客車,和香港的巴士一個模子,組成車隊進入市內,繞城一周,煞是顯眼。半天的功夫,大家就聽說了化工公司一口氣收了300多個關系戶的消息。
寫條子的自然喜笑顏開,覺得面子有了,好處也得到了,沒寫條子的就議論紛紛,掂量著自己的身份,能不能也寫兩張條子。
但是,中低層的干部不知道大華化工公司的甲醇設備投產的重要xing,市委市zhèngfu的領導又哪會不知道。
經過一夜的思考,市委秘書長鐘離善被派了出來安撫蘇城。
鐘離善是個大臉的中年干部,多年的行政生涯,讓他的眉頭遍布壕溝,像是被炮擊后的防線。10月的天氣,他還出了一頭油汗,也不擦一下,就與蘇城快速的握手,深刻的道:“蘇董,是我們市委工作沒有做好,沒有嚴格要求干部,市委正在召開擴大會議,專門批評給大華石化批條的問題。蘇董有哪些要求和疑問,都可以提出來。”
“我要感謝市里的干部給我們大華送人才,如果不是大華化工的編制滿了,真想再要一些。”蘇城熟練的說著套話,要學這些東西太簡單了,尤其是都聽的人,自然而然的就說出來了。
廈門也是經濟特區,鐘離善見過的投資客不在少數,也聽過不少這樣那樣的抱怨,也準備好了承受蘇城的抱怨或憤怒。然而,蘇城笑臉相迎,充其量說了一個“下不為例”,卻讓鐘離善有些捏不準脈了,他期期艾艾的道:“蘇董,我這次來就是專門來處理此事的。不瞞您說,幾位市委常委聽說此事,都很生氣,此事給我們特區抹黑了,也影響到了大華的建設…”
他說著也順溜了,道:“大華化工公司的投產,對我們市的經濟,對901工程的意義非凡。我們理所應當要給大華保駕護航,關于此事,我們有一個基本的處理思路…”
見他說的真誠,蘇城擋住了他的話,朗聲笑道:“秘書長太小看我們的大華了。”
“啊?”
“我們大華可是能源企業。做能源的企業,三分技術,三分資本,三分關系,還有一分的運氣。zhèngfu關系沒有做好,是我們的錯,不是zhèngfu的錯。現在,特區的干部,主動將他們的關系戶送到大華來,這是對大華的信任,只有相信大華化工能做大做強的干部,才會這么做吧。”經過一天多的考慮,蘇城的思路清晰,帶些調侃意味的道:“特區干部給我們補上了zhèngfu關系的短板,我們感謝還來不及呢。”
把黑說成白,本該是官僚的基本功,鐘離善卻聽的有些發木。
蘇城拉著他,一起坐到沙發上,換了個口氣道:“300多個關系戶,我們大華就算是白養著,一個月也就是10萬元的薪酬開支,養的起,何況他們還要上班干活的,讓他們發揮作用,體現價值,確實考驗我們的管理水平,但也不是多難的事。說句實在話,對企業家來說,這算不得什么,應該說是企業必經的階段。而且,我也不準備讓他們閑著,既然是來工作的人,那就好好工作吧,也看看我們大華的培訓機制和管理團隊,能不能發揮作用。”
他還有話沒說出來,關系戶也能人盡其用。中國的大企業,哪有沒關系戶的。
鐘離善是考慮過挨罵的,因為蘇城太年輕。年輕人的沖動是個很難說的事,反而是蘇城的通情達理,讓他驚訝萬分,真心實意的道:“做企業不容易,是我們的工作做的不好,給你們添麻煩了。”
蘇城笑著把話岔開了。他當然不喜歡關系戶,但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這是企業必經的階段。就像他最初入住勝利機械廠,招工的時候就要優先本廠職工。工人們把這看作是一種福利,但以企業家的眼光來看,又何嘗不是一種關系戶。
別說他一個大華實業了,就是臺塑來了海滄,一旦落戶,關系戶的條子也少不了。為了交通、電力和水利,或者為了稅務,或者為了治安等等,總有求到地方的時候。
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勝利油田和大慶油田,所謂油地沖突就是當地zhèngfu和油田所在地的農民要分潤好處,而引起的理不清剪不斷的關系。比起私企來說,油田可厲害多了,算行政級別是副部級,本身資源又豐富,上層背景雄厚,副廳級或者正廳級的地方zhèngfu算得了什么。但油田照樣得讓著地方,因為贏不了,換一屆zhèngfu,矛盾依舊,殺的天翻地覆,正常生產就沒辦法進行了。
外國公司和外國企業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因為經濟的階段不同,換成了另一種形式。為了環保、勞工關系、拆遷、避稅等等問題,任何一家大型企業都是官司纏身,麻煩不斷,賠的錢只會更多。但凡是認真研究了中國政治的外國企業,十個里面有八個是羨慕中國企業的,關系成本太低了。
在所有類型的公司中,能源公司當是最能承受潛規則的公司,也是最強壯的公司,君不見美國公司到了中國,一樣要入鄉隨俗,甚至有主動招聘關系戶的。
許多人一提起能源公司,就說背后有zhèngfu云云,或者說能源公司和zhèngfu穿一條褲子。然而,關系從來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
任何一家能源公司要想獲得zhèngfu的,都要經過zhèngfu關系的考驗,否則的話,一個億萬富豪建一家能源公司,豈不是立刻擁有了zhèngfu背景和zhèngfu?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任何公司要想得到zhèngfu,都得有所付出。或者是對zhèngfu掌權人的付出,或者是對zhèngfu要求的付出。美國石油公司放著蘇丹的石油不能開采,又要買一堆的媒體,捐助大筆的競選資金,就是一種付出,zhèngfu就要給予回報。巨人集團為了地方zhèngfu的政績,罔顧現實情況,一步又一步的加高巨人大廈以成為地標建筑,最終破產走人,亦是一種付出。谷歌為了美國zhèngfu的價值觀,最終放棄了中國市場,既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付出,并且為自己的年輕和不諳世事付出了代價,換成一家深諳zhèngfu關系的能源企業,斷不會去做非此即彼的選擇題的。
蘇城不要做溫室里的花朵。
他來到了這個世界,抓住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不想過庇護下的生活。
本國zhèngfu會道歉,會講理,外國zhèngfu就不一定了。中東石油圈有政治穩定的阿聯酋和沙特阿拉伯,也有戰爭不斷的強勢zhèngfu伊朗伊拉克,還有胡亂不堪的索馬里和蘇丹。資源豐富的南美和非洲也不是省油的燈。
人類世界,最厲害的東西都是競爭出來的。蘇城的目光放的長遠,只把這些關系戶們,當作一份歷練,不光要讓他們承了自己的人情,還得讓他們好好工作,創造價值。
送走了鐘離善,蘇城自去工地,正好見到一隊人在卸車。吊車的鋼索在空中吱吱嘎嘎,幾名工人在下面幫忙指向,更多的人則在用人力搬運。
幾名穿著干部服的年輕人也混跡其中,一人很快受不了了,不服氣的說:“我們是辦公室的,就不能不做辦公室嗎?”
前面的科長立刻一聲叱喝:“現在的辦公室沒事做,工地人手不足,羅嗦什么!”
“沒事做就歇著不好。”說話的年輕人卸下一箱零件,累的坐回地上。
“你給我站起來。”科長像熊一樣,敞開工作服,怒氣沖沖的跑過來,一只手指著他,一邊喊道:“做記錄,14點25分,李泉谷不服從管理,坐地休息,現在開始計時。今天結束以后,把記錄寄給李處長。”
“你就不能說點新鮮的。”李泉谷氣的站了起來。
“怎么,你能做,公司還不能做記錄了?全廠幾千號人,別人能做的活,我三十老幾歲的人了,還不是一樣扛活。”
“我知道,你是想比我辭職,我不辭。”
“不辭就繼續干活,放在軍隊里,我兩腳給你踹起來。三個月試用期,你要能做的下來,你就是大華石化的人,你要是做不下來,你還就是個關系戶。”
李泉谷偷眼看來下兩邊,都是鄙視的目光,不由大吼一聲:“怕你不成。”
氣氛是很重要的東西。周圍人都在獎勤罰懶,懶人就無地自容。能無視他人目光的畢竟是少數。不來上班或者不服從指揮也不行,大華寄信很勤快,事無巨細,報告。李泉谷好容易找二叔要了一張條子,總不能天天被人通報遲到礦工種種情節。
蘇城輕輕點頭,繞去了另一邊。他是從國企里出來的,從來都不覺得國企可怕。國企里的人,又有幾個不是關系戶的,還不是照樣指揮,沒有哪個人是老虎屁股摸不得。行政機關亦如此,寫條子的領導手下也有別人的關系戶和別人的兒子女兒,該做的工作照樣要做。
90年代的私企,往往畏懼關系戶的關系。10年代的私企卻會反過來,往往喜歡關系戶的關系。區別只在于如何使用。
蘇城不無得意的想:這些人要能遵守公司的規章制度,好好做事,本地的zhèngfu關系倒是簡單了。
正邁著方步,來自上海石化廠的總工程師申山,一個年過花甲的老頭兒,敏捷的像是豹子似的,撲住蘇城,嘴張的老大,像是要吃人似的喊:“你們請卡利薩定的12萬噸甲醇,能用國產的催化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