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偉和趙勇上了同一班的火車,同一班的汽車,同時抵達浦東的大華培訓基地。
放眼看去,那叫一個荒涼。尚未平整的土地,不僅有起伏的土包和小樹林,中間還有一些小溪流組成的河塘,以及稍大的川楊河經過,氣味并不好聞。
正門修的尚算不錯,貼了瓷磚掛了紅幡,飄著“大華歡迎你”的紅黃色條幅。不高的廠子圍墻里,是兩排低矮的平房,還有一排是鐵皮房,外面同樣是紅色和黃色的噴漆。
馮偉拿出大華寄給自己的邀請考試的信封,外皮依舊是紅黃兩色。他這時候才注意到,疑惑的將之交給了門口的大華人事,問:“你們好喜歡紅黃色的?”
“這是企業CI,就是企業形象識別系統。”被選作第一批接待員的都是好脾氣,想一邊拆信封核對人名,一邊回答他的問題。
馮偉“哦”了一聲,又問:“這個企業形象…CI,有什么用?”
接待員聽他字母說的準確,抬了一下頭,這年月的文憑是個寶,懂英文就能考文憑,有文憑就能調工作,讀準英語字母對后世的小學生都毫無問題,對80年代末的年輕人來說,卻頗有些困難。
他也沒有多問,扯起自己的衣服,示意道:“企業形象識別系統,就是讓客戶,消費者一看到咱們的顏色或者圖標,就能想到大華。你看,紅色的北京和黃色的太陽,就是咱們公司的標準色,這種鮮艷的紅黃兩色,就代表了大華實業集團。”
“別的公司也用了紅黃色呢?”馮偉一臉的好奇。
旁邊的的趙勇早就被荒涼給擊潰了,覺得上海也不過如此,浦東還比不上紅星廠子,不情不愿的哼了一聲,隔著馮偉將自己的信函遞了上去。
接待員于是繼續辦理手續,口中道:“我們有設計專利,要是光顏色,就當他們給咱做廣告了。”
CI當然沒有這么簡單,但也確實難不到哪里去,而且,它的效果非常的好,60年代在美國提出,70年代在日本大獲成功,80年代末的太陽神集團因CI系統一舉成名,中國大企業就一窩蜂開始搞企業形象識別。CI系統也是中國最早普及的現代企業理念。干凈利落的效果,是企業家們選擇它的首要因素。
在大門口就聽到了這么多有意思的東西,馮偉對大華石化公司充滿了期待。同來的趙勇則不同,他不懂什么CI,也不懂形象識別和設計專利是什么,他只想找一份高工資的工作,最好別考試,因此顯的煩躁不安,走在路上,不時的還亂踢一腳,濺起沙石無數。
路只有前半段是水泥的,后面只有個路基,但不管是前面還是后面,路面上全是碎石和塵土。
馮偉勸了一句,也懶得再勸,看著報告函上的序列號,找了房間住了進去。報紙上的考試,除了讓一部分人知難而退之外,再就是議定真正的考試時間了。任何一家建筑公司都沒能力,在短短的一兩個月里,建成能容納幾千人的房屋,因此,參加報道和考試的時間也特意拉開了。馮偉和趙勇是第一批,他們會在這里呆兩天時間,應聘成功的留下,失敗的回家。
胡亂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聽到擾人清夢的號子聲,外面有人高喊:“免費的早餐都來吃了,半個小時,不來的就沒有了。免費的早餐…”
趙勇一腳踢開被子,高興了:“總算沒有全虧。”
馮偉看了下電子表,才6點30分。
趙勇樂呵呵的道:“還不起來?荒山野嶺的買不到吃的,早餐過了,說不定什么時候有午餐。”
“我看你是看中免費了。”
“免費了不好?又不是你出錢的。”趙勇哼哼了兩聲,穿了半截袖子想:“你說,大華的早餐,是不是一直免費的?”
“一個早餐才幾毛錢,免費不免費的有什么影響。”馮偉看不慣趙勇開摩托車的樣子,更看不上他省錢的樣子,不屑的道:“大華實業的工資都開到300塊了,真要是進去了,什么早餐吃不起。”
“那不一樣,早餐免費,那說明其他福利也好,比如午飯便宜,晚飯也便宜什么的。上海這個地方你沒看報紙?人均居住面積不到2平米,人躺倒了睡覺,就得兩平米的地方,你說他們怎么住?大華的福利要是不好,咱難道住一輩子的宿舍?還結不結婚了。”趙勇買摩托車就是為了結婚,奈何用摩托車追上了女孩子,女方的家長又閑他敗家,一來二去耽擱了。這事讓他有了心結,因此說什么都先考慮結婚的事。他來大華,也是因為大華的名聲好,收入高。
經過長時間的通貨膨脹,1990年的100元早就不夠家庭生活了。全國年平均工資基本在2000元以上,北上廣超過2600元,政府和事業單位月入200元并不稀罕,企業在此基礎上略有浮動。在全國人民的收入水平比較均衡的情況下,多100元的薪水不止是50的漲幅,而是另一種生活狀態,大華石化公布的工資標準,就是以挖角工資來確定的,在南方經濟比較活躍的地區,這個工資標準已經打倒了很多技術員和企業管理人員,而且將打倒更多。
馮偉品咂了一下,覺得馮偉說的有道理,卻不愿承認:“說不定只是一頓免費早餐呢。”
“你估計就只能吃這一頓了。”趙勇嘴上不饒人,笑哈哈的出門了。
早餐卻是出乎意料的豐盛。滿滿的一海碗肉湯,上面飄著油花,使勁撈一下還有點肉丁。一碗小菜配兩個松軟的大饅頭,以早餐的分量,那是綽綽有余了。
大家都吃的很香。大多數應聘的工人都舟車勞頓好幾天了。
如今,物資困難時期確實過去了,要說敞開肚皮吃飯,很多在崗的工人家庭都能做到,但是,并不是每個工人都在崗的。國企圍墻內的改革夢想正在逐步破滅,武漢邀請了德國的老專家,河北誕生中國自己的改革家,然而,這些企業的輝煌持續了沒幾年,隨著90年代的到來,一一落幕,如包產到戶的結果一樣,能溫飽而不能致富,并隨著其他人的富裕而日顯貧窮。最終,曾經輝煌的企業奄奄一息,連中興之志都沒有的企業,停產待產的不在少數。最遲到1992年,那些中小型國企中的政治明星,都會陷入各種破產甩賣的旋窩,來應聘的工人,免不了有受到牽連的。
吃完早餐,稍歇片刻,就有工作人員領著大家去答題,和學校里的考試差不多,每人一張卷子,兩張草稿紙和一支筆。題目共有10題,正是把報紙上的題目擴展了兩倍,類型難度相似。
考試時間只有60分鐘,監考老師不停的報時,弄的人心緒不寧。
馮偉勉強完成了答卷,外面的號子聲就響了。一個濃黑眉毛的供熱沒有完成,抱著試卷狂寫,監考老師掏出印章,并警告:“再不交卷,我就蓋印了。”
濃黑眉毛的工人只好交卷,出門后才不滿的說:“一點情面都不給的公司,去了也是被剝削。”
馮偉正好聽見,噓聲道:“你是來旅游的啊,不想被剝削還抓著卷子不放,你就該把卷子撕了。”
眾人一陣哄笑,趙勇不屑的道:“都什么年代了還剝削。國企就不上繳利潤了?你要是能給我300塊一個月,我就給你剝削。”
“你就知道一定300塊了?這些私企老板,給錢摳門,扣錢爽快。在我們廠,主任要是敢扣我一塊錢試試,我不罵碎了他。得,爺不伺候了。”濃眉毛的工人就做出了5道題,一道還沒寫完,自知通過不了的他一甩手就走了。
工人們看著他的背影一陣嘲笑。90年的國企不比80年了,人們不再羞于談錢,做廠混子也就不是什么令人得意的事了。
一會兒,大華人事部通知去做測試,大家又坐上了通勤車去新建的廠房中做測試。
到了地方才看見,里面全是一排排的鋼木制的鉗臺,每臺鉗工臺上卡著3個老虎鉗,看起來還是嶄新的。
“全是鉗工。”馮偉一下子明白了,怪不得第一批是自己和趙勇,他們兩個都是鉗工。
陳祖年、蘇城以及幾名攝影記者站在車間的一角。在同類車間中,鉗工車間的要求是最低的,鉗工的工作要求也是最低的,因此最先建的就是鉗工車間。與之相反,越先進的機械廠,對鉗工的要求就越高。裝配設備需要鉗工,劃線維修也少不了鉗工,有些部件,只有鉗工才能加工。
理論上,鉗工能加工出任何的機械件,因為人手是最先進的機器,配合適當的工具,比任何機器都先進,在工廠,鉗工補充了機械的不足,做機器不能做的事。假如有一天,機器人統治地球的時代來臨了,它們首先得有能力取代鉗工。
而在化工基地的建設中,鉗工也是至關重要的。所有的罐子和聯接件,都需要鉗工來安裝,維護時更少不了他們。因此,在不生產甲醇設備的情況下,大華石化首先需要的就是鉗工。
陳祖年做了多年的廠長,很在乎這個培訓基地,主動請纓做了主考官,看人都到齊了,就揚聲道:“大家自己找地方吧,我說一下,你們今天是來參加鉗工考核的,想要同時定級的,之前都登記過了,請各位好好表現。另外,我要提醒大家的是,我們大華招人,并不是只看鉗工水平的,當然,你要是有五級鉗工的水平,通過定級我們就直接收了,四級鉗工也差不多就合格了。達不到?沒關系,我們的考官還會看你們的潛力,為什么呢?因為我們大華有自己的培訓基地了,凡是大華的員工,以后都會在培訓基地里進修,繼續成長,并陸續進行強化培訓,四級工,五級工,甚至到八級工都有可能。比如鉗工類的八級工,大華實業就有近10人,他們以后都會來給你們上課的。”
“能拜八級工做師傅?他們收幾個人?”趙勇的眼睛都亮了。他們紅星廠當年是兵器部大廠的時候,也沒有一名八級工,遇到解決不了的事的時候,有時候就要去求人,他不止一次見到八級工的派頭,他們副廳級的工廠,普通的副廠長去了,根本請不動,就連八級工的徒弟也是全廠的寶貝,車間主任要安排工作了,只能商量不能命令,反過來被命令的也有,某些主任心理脆弱受不了,自請去當普通工人的有,懲罰高工的絕無僅有。
國企工廠,剛進廠的工人都要做學徒工,三年后才能拿正式工的錢糧。師傅帶徒弟的模式比較細致,往往能教出出類拔萃的技工。但是,一名師傅能帶的人數也有限,通常都是兩三個,超過五個的就很少了。
做八級工的徒弟,無論技術還是地位都有保障,自然是工人追逐的目標。
陳祖年早知會有此問,呵呵笑了兩聲,道:“我們的培訓基地,不再拜師父,高級技師和老師一樣,主要進行課堂上的指導。你們放心,經過改良以后,效果只好不差。”
下面發出低低的討論聲,趙勇還是覺得有點遺憾。
蘇城這時候站了出來,微笑道:“各位好,我是大華實業的董事長蘇城,歡迎大家參加大華實業的應聘。”
攝影記者們都等累了,沖上來就是一陣狠拍。
蘇城笑了一下,繼續面對工人,道:“在我們大華實業集團,除了八級工制度以外,我們還會依據具體的技術崗位和操作崗位序列,每年設置技能大師和操作大師,給予很高的獎勵和薪酬,讓技術拔尖的人才,成為企業的明星,并幫助其他工人提高。所以,進入大華實業集團以后,一線成才大有可為。請大家表現出自己的最好水平,希望能和大家一起工作。”
這段話,一半是對應聘者說的,一半是對記者說的。
陳祖年暗暗點頭,只有真正當過工人的,才能每時每刻的記得,工人不僅僅是一顆螺絲釘,還是有血有肉的個體,他們不僅需要薪水,他們還需要承認。最近10年,失去薪水的工人很多,失去承認的工人更多。
去掉累贅,掃去心結,抖擻精神,統一思想。兩彈一星時代的中國工人能做到的,90年代的中國工人也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