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奴的確知道黃裳這個人。
只是,她對此人的了解,大都是通過周侗只言片語而來,具體的情況也不太清楚。
“玉家和黃裳似乎是三代交情,阿翁在世時,便和黃裳認識。
阿舅出生之后,據說黃裳當時剛中了進士第一,曾有意要阿舅長大后隨他讀書…可后來,阿翁過世,阿舅卻迷戀上了相撲,離開東京四處走訪高手,令黃裳極為不滿。再加上官家登基,百廢待興,黃裳外放出京,與阿舅的聯系便少了。
小乙哥出生時,黃裳回京述職。
當時阿舅便找到他,懇請他為小乙哥賜名,黃裳便給小乙哥取了玉尹這個名字…
聽阿爹說,黃裳當時對阿舅還是頗有責怪。
只是木已成舟,也無法改變,便讓阿舅去五龍寺選了內等子。
阿舅過世后,黃裳似乎很自責,曾對我阿爹說:是他害了阿舅…若不是他當時一定要阿舅去五龍寺當內等子,也就不會有后來獻臺爭鋒的變故。之后,他便辭了官,離開東京,下落不明。”
燕奴滔滔不絕的講述著,讓玉尹感到萬分吃驚。
他實在是想不明白,自家怎會和黃裳有如此親近的關系?
不過,從燕奴口中他也知道,這個黃裳差不多長他兩輩,所以應該也不會對他不利。
“小乙哥若是能拜入演山先生門下,倒也是一樁好事。
阿爹在世的時候,便說演山先生的學問好,而且涉獵博雜,無一不精,是當世真正名士。”
玉尹聽罷,總算是放下了心。
如此說起來,自己倒真個算是遇到了貴人?
只是有這么一個長輩盯著,他想要在觀橋書院混日子的想法,恐怕也不好實現吧…
就這樣,玉尹開始了他重生之后的求學生涯。
第二天玉尹前往書院,向黃裳行晚輩之禮,也算是正式入了黃裳門下。三代交情,黃裳和玉家可謂緣分不淺。他當初來東京求學時,正逢王安石變法。黨爭興起,新舊兩黨之間,可謂是沖突不斷。面對當時極為復雜的環境,黃裳也頗為困難。
而當時,他便借宿在這觀音巷,玉尹家中。
和玉家的淵源,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
玉飛出生的時候,黃裳以進士第一入仕,意氣風發。
于是便和玉尹的祖父約定,等玉飛長大了,讓玉飛拜黃裳為師,將來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誰想到,玉飛卻不是個好讀書的人。
他一心癡迷相撲,為了學習撲法,甚至蒙騙了黃裳,四處游歷。
后來被黃裳知道了真相,一怒之下便和玉飛斷絕了關系,從此便不再來往,如同陌路。
紹圣元年,黃裳出知杭州。
也就是在這一年,蘇東坡被貶惠州…
黃裳此一離去,便是整整八年。崇寧元年,因宋徽宗命童貫在蘇州、杭州開設造作局,時黃裳為蘇州知府,聽聞此訊之后,便立刻上書徽宗皇帝,言造作局勞民傷財,絕非善舉。官家你而今登基不久,正逢內憂外患,怎可以玩物以喪志?
徽宗因此,對黃裳心生不滿。
但那時候的黃裳,已經是天下聞名的名士,宋徽宗初登基不久,也不敢太過放肆。
于是在數月之后,徽宗皇帝詔黃裳回京述職。
時玉尹出生,玉飛聽聞黃裳回京,思及幼年時黃裳對他的教誨,也是非常后悔,便登門請罪。黃裳回京不久,便被罷黜蘇州知府,任太常寺卿。這便是一個明升暗降的手段。黃裳在蘇州主政一方,可是回了東京之后,手中卻無半點實權。
最可恨的是,徽宗皇帝前腳把黃裳調走,后腳便命童貫開設蘇杭造作局。
黃裳當時,是心灰意冷。
玉飛登門請罪,黃裳便回想起當初,和玉飛父親交往的情義,也就原諒了玉飛…
隨后,黃裳給玉尹起了名字,又讓玉飛入五龍寺,讓他莫再混跡坊巷。
哪知道…
黃裳說著,眼圈便紅了。
“大郎走后,我實懊悔。
加之官家最終還是決意要聯金滅遼,也使我心灰意冷。
此后我辭了官職,便離開東京,四處游歷。今年初時,我重回東京,本想去找你,可是卻聽人說,你這些年來整日游手好閑,與人爭強斗狠…心中不免失望,便沒去找你。直到后來聽人說,你招惹了禍事,我才不得已,找了燕瑛幫忙。”
“燕府尹,是受了叔祖所托?”
黃裳眼睛一瞪,“不然你以為誰會睬你這混小子!
和人打架便打了,居然還與人作撲…后來我聽人說,你這小子倒也振作,而且還憑借一曲嵇琴,得了偌大名聲,更老老實實的營生勾當,也算是浪子回頭。
若不是這般,我必不管你死活,任由你自生自滅去了。
不過,你這小子那嵇琴,又是與誰學得?我怎聽人說,你的琴技似是蜀山琴派所傳?據我所知,蜀山琴派自唐以后,便漸趨沒落,更沒有聽得有什么大家出現。”
便知道,黃裳肯定會詢問此事。
好在玉尹早有準備,便把他之前編好的一套說辭拿出來。
什么小時候玩耍,偶爾遇到了一個老道士,便與他一頓飽食。那老道士后來傳了他琴藝,便飄然離去,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反正這說辭已說了不下十數遍,玉尹也說得非常順口。這年頭,開封城里的和尚道士不少,誰又能分出真假?
黃裳也只是好奇,并沒有詢問太仔細。
他考校了一下玉尹的功課,那千字文、百家姓,倒是難不住玉尹。
便是說起四書五經來,也能說出個一二來…這倒是讓黃裳感到非常吃驚。
玉尹把這些東西,也推到了那不知名的老道士身上,黃裳問過之后,也沒有在意。
“你這小子,卻比你阿爹曉事。
當初我教你阿爹時,他死活不肯學,還編了謊言,跑出去與人學撲…你能識文斷字,倒也是一樁好事。此前你能作登岱,還能為李娘子解詞,說明也下過功夫。
只是…
你這功課卻不踏實,若吟風弄月,糊弄別人還好,可如果說考取功名,還遠遠不成。不過,算你有心,知曉輕重,跑來書院就學。如果你不來,我斷不會去找你,咱爺倆也不會相見。這樣吧,從明天開始,你每天晚上,來我這邊讀兩個時辰的書。”
“啊?”
玉尹聞聽一怔,“那白天我不用來書院嗎?”
黃裳捻須而笑,“你這小子,莫以為我不知你心思。
白天你晌午在觀音院與人學武,晌午后還要去下橋園教人學琴…你老實與我說,若不是我在這觀橋書院把你抓到,你時不時便打算在這書院之中,混個日子?”
“我…”
玉尹的心思,被黃裳說穿,頓時面紅耳赤。
黃裳倒也沒有生氣,反而嘆了口氣道:“而今是讀書人的天下,若沒個讀書人的身份,也難有作為。你的心思,我倒是明白,也不想責怪你!至少有一點,你比大郎要強,你知道給自己披上一層讀書人的皮…小乙,你老實與我說,你日后究竟是什么打算?若你肯好好讀書,我便豁出去這張老臉,為你謀個蔭補之身。
若你…我也不會強迫你。
你能夠有今日成就,便說明你有心思,有手段,想必日后也能做些事情出來…不過若這般,我就不費心思。你愿意學便學,不愿意學,我一樣認你這個學生。”
這番話,觸動了玉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他感覺得出來,黃裳是真的關心他,甚至愿意為他謀求蔭補的身份。
眼睛一下子紅了!
這種感覺,只在前世,父親活著時有過。
那種如同父親一樣的關愛,前世自父親過世后,便再也沒有過。重生之后,雖然也交了不少朋友,也認了幾個長輩。但這種如同父愛般的關懷,卻還是頭一遭。
強忍著內心中的感動,玉尹輕聲道:“我愿意聽從叔祖安排。”
“真的?”
“當然是真的…”
黃裳的眼中,閃爍淚光。
他曾結過一次婚,但后來,他的妻子卻早早過世,更沒有給他留下子嗣。
不管他表面上如何,內心里,卻是把玉家人當成了自己的家人看待。曾經,黃裳把一腔希望,寄托在了玉飛身上。哪知道后來,玉飛卻讓他失望,因此離開東京。
玉飛,死了。
可現在,玉尹還在。
在黃裳的眼中,玉尹就如同他自己的孫兒一樣。
“讀書做學問,可不是一樁容易事…小乙你要想清楚,若是答應了,便不能反悔。”
“小乙絕不反悔。”
“那好,既然你這么說,我也非常開心。”
黃裳努力的做了幾次深呼吸,讓自己的情緒平穩下來。
“那就如方才所言,你日間便做你的事情,晚上來我這邊讀書便是。
對了,你是不是還有個朋友,被安排在了上舍?明日開始,便讓他一同過來讀書。”
“叔祖是說,楊大郎?”
“當然…”黃裳笑道:“既然你這么看重他,說不得將來也能做你一個好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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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裳人老成精,哪能看不出玉尹的心思?
聽黃裳這么一說,玉尹頓時面紅耳赤。
“羞個甚,大丈夫做事,若沒些手段,焉能立身處世?
你拉攏那小子,并不算錯。但要他成為一個好幫手,還需要多加打磨,否則到頭來,也只不過是一個莽夫而已,做不得好幫手。既然小乙你有心做事,那叔祖又豈能袖手旁觀。告訴那小子,讓他好好讀書…來年開春若能得一個上舍乙等,我便想辦法,為他謀一個出身。”
黃裳,說的是輕描淡寫。
但在玉尹聽來,卻感覺不可思議。
謀個出身?
聽上去很容易,可做起來,又談何容易!
封況想謀個出身,立了多少功勞,到如今也不過是殿前司一個押官。
高堯卿說,等過些日子,會幫著封況求一個將虞侯的身份。以他殿前都太尉之子,卻只能求來將虞侯之職。按照高堯卿的說法,封況想再升遷,便只能熬資歷。
待來年,再設法為他求取副兵馬使的職務。
可是聽黃裳說話,卻似乎非常簡單。
只是不知道,黃裳說的出身,究竟是怎生狀況。
便是如此,玉尹也是連連道謝。
黃裳一擺手,“咱爺倆就不用這般客套,我而今雖然已經致仕,但朝中也有些人脈。
大郎的事情,便這么說。
倒是你這小子,著實有些麻煩。先前官家給你敕命,你辭了倒也無錯…畢竟那太樂署博士,更是個混日子的勾當。一旦你得了那敕命,這輩子也就是個樂正。
可你薄了官家的面子,卻著實不好辦。
這件事我自會私下里操作,你不必擔心。你而今便好好讀書,好好營生…其他事情不必理會。有我在,雖不見得能保你如何,但至少不會讓你隨意找你麻煩。”
這一句話,端地是霸氣外漏。
也許,在后世黃裳聲名不算顯赫,但是在北宋末年,他卻是一個了不得的宗師。
其實,自宣和年來,名士凋零。
在經歷過一番黨錮之爭后,所謂的名士,大都是些趨炎附勢之輩。
玉尹聽了黃裳這一番話,也是信心大增。
他有錢,也有人脈,可苦于沒有一個出身,讓他始終無法,真真正正的站在臺前。
也正是因為此,大宋時代周刊他出錢出力,更出謀劃策。但是真正得到大好處的,卻是李逸風高堯卿和朱絢等人。甚至連李若虛陳東徐揆他們得到的好處,也遠遠大過玉尹…玉尹便是將來能得了分紅,但也只能隱身幕后,看別人風光無限。
現在,有了黃裳,一切似乎都要發生改變了。
玉尹心下猶豫,要不要把大宋時代周刊的事情告訴黃裳。
忽然間,卻聽黃裳說道:“小乙,你們那大宋時代周刊,做得甚好…不過你要記住,必要把大宋時代周刊牢牢掌握在手中。這當中,你必須把朱絢拉攏過來。只要朱絢站在你這邊,不管發生什么事情,都不會影響到你對這周刊的掌控。”
“叔祖,你也知道大宋時代周刊?”
黃裳哈哈大笑,起身從書架上,取來了三期大宋時代周刊。
他把報紙往桌子上一放,猶豫一下之后,突然輕聲道:“小乙,當多小心李若水李若虛兄弟。”
卡情節了,寫的很吃力。
今天便只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