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叮囑完后便離開了,只留下一個藥童在前院住著,以防萬一。那藥童才進了房間,負責押解的一眾官差們就齊齊找上門去,打聽章家人的病情,又詢問如何防治等等,還有兩個官差覺得身上有些不對勁兒的,要那藥童給自己瞧瞧是不是得了天花,藥童還沒伸手把脈呢,其他人就都退避三舍了。還好最后診得的結論只是小傷風,藥童身邊的藥箱子里就有丸藥可治,只算是虛驚一場。
后院,章寂吩咐兩個兒子與三兒媳陳氏照著大夫的吩咐,給病人挪屋子。由于二房的文驥病得最重,而周姨娘與青雀又住在他隔壁,就決定讓病人都挪到東廂那邊去,男女分開。西廂兩間屋子經過清洗打掃后,章放與宮氏夫妻二人就挪去沈氏原本住的那一間,三房留在原處,而文虎與明鸞兩個沒有染病的孩子,則挪到正屋的耳房里去。
孫輩中只有這兩個孩子還是健康的,章寂不希望連他們也出事,尤其文虎還是男孩,如果文驥不治,他便是二房唯一的子嗣了,不可輕忽。
照顧病人的任務就落到章放夫妻身上,他們是全家人當中侍疾經驗最豐富的,而且超過一半的病人都是二房的,由他們負責也比較方便。三房負責后勤,明鸞年紀大些,可以幫著做一些輕省活,至于文虎,則交由章寂本人照管。
章放對這個安排沒什么異議,但宮氏卻非常反對。她覺得自己光是照顧一雙兒女就已經忙不過來了,頂多也就是幫著再照看一下庶女,周姨娘何德何能受她的服侍?三房的孩子理應由三房的人照管,至于沈氏,不是一直由陳氏照看的么?讓陳氏繼續照看就是了,做飯洗衣服的活隨便誰來做都是一樣的,陳家不是派了人來?就讓他家的下人幫忙啊。
章寂的臉色有些不好看。章放也狠狠教訓了妻子一頓。陳家的人根本進不來,如何能幫忙?大家都是一家人,遇到困難,正是該同心協力的時候,分什么二房三房,是嫡是庶?長輩都發了話。宮氏還要挑剔,這是不孝!
宮氏卻管不了這么多:“就算是一家人。也講究個身份有別,難不成我堂堂正房奶奶還要去服侍個小妾不成?!至于大嫂,隨便你們哪個人去照顧,反正我是不去的。若不是她,我們驥哥兒也不會得了這個病,我不把她掐死就算看在長輩們的面子上了,還想我去服侍她?做夢!”
章放見家里人都在眼巴巴地瞧著自己,只覺得妻子害他丟了大臉,反手狠狠刮了宮氏一巴掌。怒道:“兒子會病成這樣,還不是你沒照顧好的緣故?如今你還把責任推到大嫂身上,驥哥兒的病是沈家人傳染的,又與大嫂什么相干?她發病還比其他人晚好幾天呢!”
宮氏猛地撥開他的手,激動地嚷道:“就是她害的!沈家兒子病成那樣,誰不知道是天花?我怎會讓驥哥兒接近他?唯有一次。是在江寧的時候,父親叫沈綽去說話,沈綽才熬好了沈君安的藥,隨口叫了驥哥兒幫忙送去,結果驥哥兒回來時,身上衣裳污了一片,說是沈君安嘔了藥。不小心濺到他身上,必定就是那一回染上的!可見都是沈綽害的!若不是她開口,我們驥哥兒又怎會去找沈君安?!”
其他人聽得齊齊皺眉,這事兒還是頭一回聽說,但回憶起來,當時確實有這么回事。只是那時沈氏在章家人心中的地位還十分穩固,文驥也很尊敬她,沒覺得有不對,與眼下大多數人對沈氏都生出怨言的情形大不相同。
章寂看見宮氏一臉的忿恨,嘆了口氣:“也罷,就讓謝姨娘去吧,橫豎她放不下騏哥兒。”跪在門外哭求不停的謝姨娘聞言大喜,連忙磕了好幾個頭,便沖去看兒子了,至于她會不會盡心盡力服侍沈氏和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分工結束,眾人各就各位,陳氏轉進廚房做遲來的晚飯,下米時想起對女兒說的那番話,遲疑片刻,還是照著往日的量做了飯菜,只不過把女兒那一份另外盛起來,放進櫥柜里,想著晚些時候去看看女兒,只要女兒認錯,那就把飯給她送去。
雖然明鸞往日說的話有理,但她如今禮數缺失,理應給她一個教訓。
陳氏不知道,她前腳將飯菜送到各屋,明鸞后腳便進了廚房,沒有打開櫥柜,反而是將鍋給洗了,另外放了一小份米水,做起粥來。
明鸞本來是打算等所有人都吃完飯后,再自己做的,無奈今晚因大夫來診病,吃飯時間比平時晚了足足一個時辰,她餓得受不了,不得不提前行動。米粥比較好消化,做法也簡單,而且不是她多心,她總覺得自己好象有些頭暈頭痛的癥狀,也不知是不是病了,還是吃點熱粥發發汗,再吃一丸周合送來的治傷風藥,如果明早起來還不見好,那就要引起警惕,等下次大夫來時,請他診治了。
于是,等陳氏收齊所有人的碗筷回到廚房里時,明鸞的粥已經熬得差不多了,她看著女兒的舉動,半天說不出話來。
明鸞看了看她,也沒說話,拿了只碗出來盛了粥,便一邊吹著氣一邊端著碗到院子里吃去了。陳氏呆立半晌,忽然覺得有些想哭,打開櫥柜拿出留起的那份飯菜,快步走到女兒面前,重重地放到地面上:“你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你覺得自己委屈了是不是?!”
明鸞瞥了那飯菜一眼,沒吭聲。陳氏做不做她的飯不要緊,反正她不會餓著自己的。
陳氏見狀更是生氣,扭頭就走,在井邊涮碗的時候,暗暗掉了好一會兒眼淚。
一夜過去,明鸞宿在正屋右耳房,大清早醒來,便覺得頭暈腦漲,暗叫不好。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病了,但現在滿院子的天花病人,誰也無法保證她不是被傳染上了。不過目前的病狀看來程度還不算重,一定要小心應對!
她認認真真地照大夫給的方子熬了藥水洗了個澡——雖然昨晚也洗過,但這種澡多洗一兩回沒壞處——洗完后還特地多穿了兩件衣裳,又借著前一天晚上才重新分工的安排,少做了好多活。現在廚活和洗衣由陳氏負責,章敞專職熬藥、送藥、劈菜、打水等活計。連章寂也幫著看藥爐子的火與照顧小孫子,明鸞便只負責收衣服、洗碗、熬洗澡水之類的輕省活計。連文虎都不管了。
陳氏見狀更是生氣,趁別人不注意時小聲責怪她:“你昨兒晚上才說什么來著?今日倒偷起懶來!我也不要你幫什么忙,但你好歹照看一下虎哥兒,看一下藥爐子的火,怎么還讓你祖父他老人家來做這些事?!”
明鸞看了陳氏一眼,起身遠離了幾步,身為一個有公德心的現代人,她是絕不會因為心里不痛快,就故意把傳染病傳給別人的!
陳氏不知內情。反倒越發生氣了,做午飯的時候就真的少做了明鸞那份,不過她到底舍不得親生骨肉挨餓,便把昨晚那份剩飯熱了,放在灶臺邊上,拿個淺口碗倒扣在上頭。正打算走開,又想起女兒性子執拗,若是沒看見可怎么辦?咬咬牙,索性把米袋給挪到飯菜邊上去了。只要女兒想做吃的,總會看見,到時候她吃了這份飯菜下去,必定就能明白父母的苦心了。
可惜。她這一份苦心安排又落了空。今天是章家人分工后的第一天,宮氏因為對安排不情不愿,又看到謝姨娘只顧著照看兒子,誤了給沈氏與周姨娘、青雀送藥,害她被章放罵了一頓,說她對長嫂與庶女妾室不上心,午飯就沒了胃口,只扒拉了兩口便丟下了。如今糧食珍貴,不能輕易浪費,因此那份飯菜便被章放原樣送回了廚房。
明鸞正好看見了他的舉動,不知道那是誰吃剩的飯菜,只當是病人吃過的,因此在廚房看到陳氏留起來的那份飯菜時,就以為是同一份。如今連洗碗的水都要送到水仙庵后方的荒地里統一處理,更何況是病人吃過的飯菜?她是碰都不會碰一下,看到米袋就在旁邊,還特地將它挪開了,方才自己去熬粥吃。
陳氏不知情,遠遠看著女兒又下廚了,心里又生氣又傷心,一時惱了,便索性丟開了手,反正明鸞會做吃的,絕對不會餓著。
傍晚時大夫又來了,替所有病人看過診后,沉思了許多。到了章寂面前,他便實話實說:“府上二少爺的病已經重了,只怕…”
坐在一旁的章放聞言只覺得心中一痛,悲聲道:“還請先生盡力救治!”
大夫嘆了口氣:“原就只能盡人事,聽天命,昨兒我開的方子藥力偏重,只要吃下去,病人多少會有些起色,原是因府上眾位病人耽誤的時間久了,我才冒險試用的,只要熬過最兇險的時候,哪怕是過后身子虛些,也可慢慢調養回來。但二少爺吃了藥下去,卻不見半點起色,可見是藥石罔效。若是眾位不信,我盡管再開個方子試試好了。”
章放忍住哽咽:“多謝先生…”章寂面帶黯然,開口問:“不知其他人…”
大夫眉頭一皺:“府上四少爺年小體弱,恐怕也是兇險,家里人最好有所準備。”
也就是說,文騏的病情也不樂觀嗎?
章家人更是難過 “至于女眷這邊,二小姐的癥狀已經大大減輕,再吃兩劑藥,就可以清醒了,剩下的不過是調養,但四小姐的病情卻有加重的傾向,還有那位姨奶奶,也是如此,一會兒晚生重新開張方子試試,若是還不見好,只怕…”
天花到底不是傷風感冒這樣的小癥侯,有了前面的鋪墊,章家眾人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章放還為女兒病情好轉而感到欣慰呢。陳氏這時候插嘴問:“不知大嫂子的病情如何?”大夫唯一還未提到的病人就只有沈氏了。
大夫頓了頓,面露難色。
陳氏連忙追問:“怎么了?”
大夫抬頭看向章家眾人,臉上滿是疑惑:“府上這位大奶奶,似乎并未服藥,這是怎么回事?”
“什么?!”陳氏驚訝出聲,“這不可能,大嫂子的藥是我親自送到門邊的,從不曾耽誤過。怎會沒服藥呢?”
章寂沉下臉,對大夫說:“先生只管開方子,這些事我自會料理。”
這位大夫也常來往于彭澤縣內的大戶人家看病,對于內宅的陰私之事有些耳聞,聽了章寂的話,便仿佛從來沒提過沈氏似的。命藥童拿過紙筆,便下筆開起方來。
章寂則陰沉著臉叫了兩個兒子與兒媳走出屋子。質問道:“阿放,這是怎么回事?可是你媳婦搞的鬼?!”
章放忙道:“父親,您二媳婦心里記恨大嫂,一早就說了不愿去侍疾,兒子又怕她對大嫂不利,便特地囑咐了謝姨娘去照應大嫂,還早晚一次問謝姨娘大嫂的病情如何,謝姨娘說一切安好,兒子真不知道大嫂為何會沒服藥啊!”
章寂轉向三兒子。章敞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謝姨娘曾經抱怨過,說是騏哥兒的病…是被沈家所害,因此…”
“荒唐!”章寂怒道,“她是什么身份?也膽敢因私怨而生害主之心?!你是怎么管教的?!”章敞漲紅了臉,嚅嚅不敢言,只能偷偷看妻子。陳氏連忙跪下道:“都是媳婦的疏忽。媳婦一定好好教訓謝姨娘。”
“罷了!”章寂閉了閉眼,“這等不知尊卑分寸的賤婢,再教訓也是白費功夫!”章敞陳氏都不敢多說什么,陳氏更是心中愧疚,覺得是因為自己膽小怕事,丟下沈氏不管,才會連累對方遭罪。
大夫開好了方子。仍舊讓藥童揀好了藥,有兩味藥不曾帶在身上,便起身告辭,說要等回家后再把這兩味藥送來。章寂帶著兒子兒媳對他千恩萬謝,又將藥遞給了章敞與陳氏,命他們速去熬煮,然后便帶著章放親自將大夫送出門來。
才到了院中,三人便被明鸞攔住了。章放不解:“三丫頭,你這是做什么?”
明鸞上前一步,鄭重向大夫行了一禮,道:“大夫,我這兩日覺得身上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感染,您能替我診一診嗎?”
章寂章放皆大驚失色:“什么?”大夫倒還淡定,畢竟這內院滿是天花病人,再傳染一人也不是不可能的:“都有些什么癥狀呢?”同時伸出手替她把脈。
明鸞答道:“頭痛,時不時會覺得頭暈,身上總覺得累,手腳也沒什么力氣,明明昨晚睡得挺早的,可今早起來還是覺得昏沉沉的,不想起來。”
大夫皺皺眉,放開她的手腕:“可有用藥?”
明鸞從袖子里掏出個小紙包打開,里面是周合拿來的治傷風藥丸的其中一顆:“就是這種藥,昨晚上吃了一顆,今早上又吃了一顆。我又用您昨日開的藥汁子洗過兩次澡,還有您開的防治時疫的藥,我也喝了兩碗。從今早到現在,我一共喝了六碗溫開水,發過兩次汗,還多添了衣裳。”
大夫接過藥聞了聞,神色放緩了些:“三小姐先前可曾得過病?連著兩次都是風寒之癥吧?而且病情不輕。”
明鸞有些詫異:“您怎么知道的?七月里我確實大病過一場,就是感染了風寒,養了好久呢,直到家里出事時都沒斷根。前些日子在路上我又病了一回,吃了丸藥,過一晚上也就沒什么了。”
“這就是了。”大夫嘆道,“三小姐第一回病重,病根未去,因此稍有不適,便引發第二次風寒,只是小姐吃了藥,強行壓了下去,直到近來連日辛勞,才致使病情再次復發。這一回若是再不好生休養,只怕會一發不可收拾。”他回頭對章寂道:“府上人手短缺,令孫女孝順,只是她年紀太小,常常勞累,只會損傷筋骨,還當惜身才是。”
章寂臉上略帶愧色:“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疏忽了。”看向明鸞,目光中不禁帶上了幾分憐惜與嗔怪:“既覺得身子不適,為何還要死撐著?萬一連你也病倒了,叫你父母怎么辦?”
明鸞低下頭沒說話。
大夫笑了:“不妨,晚生再開一個方子。”頓了頓,“此時令孫女身子虛弱,還當與眾人隔離開來細細靜養才是,再受勞累,只怕不好。”
章放臉色有些古怪:“莫非…這也是會過人的?”
大夫看了他一眼:“風寒之癥本就會過人。”
章放欲言又止,看向明鸞,竟有些不忍之色。
明鸞覺得他神色古怪,但這時大夫又回屋里開方子了,她顧不上這么多,便跟了上去。不久方子開好,藥也配好了,她要拿去煮,卻被章寂攔住,命她到右耳房去休息,煮藥的事交給別人就好。
明鸞去了耳房躺下,心中暗自慶幸,只要不是天花就行了,但為了以后的身體著想,她一定要好好養病。再怎么說,這個身體才七歲呢!
她晚上吃了藥睡下,只當明早起來就能好了,不料這一睡,便昏昏沉沉地,竟一睡不起!她只覺得身上時冷時熱的,身邊還有女人在低聲哭泣,偶爾會出現男人憤怒罵人的聲音,到得后來,這些聲音全都消失了,卻又有人給她喂藥和粥水。她很想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眼皮子卻仿佛粘住了似的,無論怎么使勁兒也睜不開來。再后來…再后來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好象睡了一個長長的覺似的,一覺醒來,全身酸軟無力。她睜開雙眼,張望四周,發現天好象已經亮了,門外隱隱傳來了哭聲。
“鸞丫頭,鸞丫頭?”陳氏面帶驚喜地出現在她視野中,“你醒了么?謝天謝地,你已經昏過去三日了!”
“三日?”她問出聲,只覺得喉嚨干啞,聲音弱得幾乎聽不見。
“足足三日!”陳氏哽咽道,“若不是大夫明言你真不是患了天花,母親真不知該如何熬下來!”她伸手輕撫明鸞的臉頰,“好孩子,往日都是母親錯了,你就原諒我吧,再不要這樣嚇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