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命令下達到牢中時,明鸞整個人都松快下來,心頭大石總算放下了。
這幾天她在牢里冥思苦想,又沒人再帶新消息來,她不清楚外面的情況,都快急死了。還好她想起了以前看過的小說,知道古代的刑罰是有講究的,如果是什么謀逆大罪,要誅九族或是全家抄斬的,她逃不過去就算了,但章家的罪名似乎并不算太嚴重,她一個七歲小孩子,能活命的機會還是很大的,就是有可能會被貶為官奴,或是沒入教坊。做官奴就是做奴婢,日子當然不會好過,但未必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若是入了教坊,她年紀還小呢,也還有回旋的余地。這么想可能有些對不住陳氏她們,但此時此刻,她能想的也就只有自救的法子而已。
她甚至都想好了如果做了官奴或是入了教坊,要用什么法子低調行事掩人耳目,尋機出逃,甚至向陳氏打聽了自家都有哪些親戚是信得過的。那些人家雖然未必靠得住,但興許會心軟愿意幫忙呢?先打聽好了,以備萬一也好。
不過她盤算了那么多,圣旨一下,就全都派不上用場了。當然現在的結果更好,雖然男人們都要流放,但那地方是太原,是大城市,應該不會過得太辛苦。女人小孩全都無罪釋放,回了老家,可能會過得艱難些,畢竟哪里都少不了捧高踩低的勢利小人,章家沒有男人支撐門戶,女人們自然要委屈些的。但是二房的文驥已經是少年了,過得幾年也能出面辦事,還有長房的文龍呢,有他們在,也就是熬上幾年而已。
明鸞又開始浮想聯翩,等回了老家,盡量爭取多買些田地,如果能分家就更好了,常氏已死,沈氏便是當家主母,她可沒興趣受這女人的轄制。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分了家…
她看了謝姨娘一眼,后者忍不住打了個冷戰,畏畏縮縮地抱著兒子拼命往后躲。
至于嗎?又不是要吃了你!
明鸞瞥瞥嘴,她不是本尊,更不是閑著沒事愛折騰人的,這小妾庶子再厲害再有心計,沒了渣爹撐腰,那也是白搭!陳氏是個心慈手軟的,她會幫著陳氏塑造好大方仁慈的正房形象,只要謝姨娘母子老實,她才沒空去搭理他們呢!
明鸞心情很歡快,但別人的心情卻未必有這么好,沈氏、陳氏以及兩個姨娘都在傷心男人們要流放的事,宮氏索性就哭嚎上了:“二爺啊!你怎么這般命苦?又不干你的事,怎的就連累了你?!”哭完了就罵沈氏:“沈綽,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擅作主張,我們章家又怎會遭此大禍?!”如果不是身處不同的牢房,她都恨不得撲過去撕人了。
沈氏很淡定地對她道:“二弟妹,如今你心情不好,我也不與你計較,只是有些話你也要想清楚了才能說。皇上此遭分明是有意庇護我們家,得蒙圣恩,我們原該感恩戴德才是,你還要作此怨望之語,若叫人報上去了,只怕禍患更大呢!”
宮氏頓時被窒住了,立時便轉頭去看獄卒,見她們交頭接耳,對著自己指指點點,便再也不敢說半句話了,只是惡狠狠地瞪著沈氏。
沈氏沒理她,徑自走前兩步,揚聲問獄卒們:“判決既下,不知我們幾時可以離開?”
那滿臉橫肉的獄卒與同僚們小聲商議兩句,便回答說:“一會兒上頭會有公文下來,到時候你們就可以走了。”
公文下來得很快,前來送公文的是個長著大眾臉的低品官員,瞧服色不過是個從六品。他將文書遞給了獄卒,命后者去開鎖放人,等沈氏帶著妯娌們上前行禮時,擺了擺手,輕聲道:“幾位盡快離京吧,不必擔心老侯爺與幾位少爺的安危,太原那邊都安排好了,皇上已經知會過燕王。”說完了,轉身就走,完全沒有給沈氏等人反應的時間。
明鸞心里有些糊涂,便小聲問陳氏:“他是誰?那話是什么意思?”陳氏“噓”了一聲,看向沈氏,沈氏卻一臉鄭重地壓低了聲音:“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先回府再說。”
他們已經沒府可回了。到了昔日的家門前,南鄉侯府的大門被上了封條,還有士兵把守。當初章家人入獄時,房屋財產都沒入了官中,此番出獄,不知什么緣故,刑部沒有下令歸還家產,在府門前把守的士兵不肯讓這些婦孺入府。南鄉侯府尚且如此,更別提其他的房產了,天色將晚,這一大幫女人孩子竟然找不到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
陳氏便道:“這時候城門只怕還沒關上,我們出城到莊子上暫住些日子吧?”
沈氏搖頭:“出城住,來往不便,消息也不如在城里靈通。更何況我們如今身無分文,出了城要怎么去莊子?難不成天黑了還要靠一雙腳走到莊上不成?再說,官府既然封了我們家的產業,田莊也未必能逃過去,到了莊子上,要是連莊丁房屋都沒有,我們總不能睡到野外去。”她提議:“還是求求親戚吧。”
宮氏板著臉道:“親戚?如今我們家還有哪門親戚是靠得住的?我不管,隨你們愛去哪兒去哪兒,我是不去的。玉翟隨我回宮家,等見了你外祖父,就請他打發人去接你哥哥。你父親去了北邊,我們母子三人以后還要靠你外祖父護著呢。”
沈氏卻不同意:“宮家未必幫得上忙,更何況,圣旨上明令我們全家女眷孩子回鄉,二弟妹要去宮家,不合圣意。”
宮氏柳眉倒豎:“誰不合圣意了?!我不過就是回娘家住幾天,你娘家人都在牢里,你沒娘家可回,就不許別人回娘家嗎?!”
沈氏臉色一沉,冷冷地看著宮氏:“二弟妹慎言!”
“慎什么言?我就是這么說了,你能把我怎么著?!”宮氏不服氣地瞪回來,眼看就要吵起來了,陳氏頭疼地上前勸解:“兩位嫂子都消停些吧,有話好好說,天快黑了,還是盡快找個落腳的地方要緊。孩子們正餓著呢!”兩人方才消停了。
雖然爭吵沒再繼續下去,但是難題依然無解。明鸞見沒人能想出個好辦法來,身上又沒銀錢,便提議道:“我們家有沒有以前放出府去的下人?就象是劉嬸子那樣的,忠心點的,念舊情的,家里若有房屋,咱們先過去借住一兩天,等以后得回財產再還他們的情好了。”
一言驚醒夢中人,沈氏忙道:“有,有,夫人當初陪嫁的丫頭,四個人里有兩個嫁到了外頭,除了金蟬還有一個玉蛾,記得是嫁了個生意人,家里有房有地,就住在城里,我們找她去。”
玉蛾出嫁多年,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回府請安了,這么多人里就只有沈氏見過她,知道她家的住址,只是不曾親自去過,眾人便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起怎么去,這時文虎與文騏餓得久了,都哭了起來,宮氏又開始罵,陳氏又開始哄,場面亂七八糟的。
明鸞頭疼地站在邊上看著,很想去制止她們,但又餓又渴的提不起精神,又覺得一個久不來往的舊婢未必愿意收留他們這群身無分文的落魄人,便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忽然發現有個男人躲在斜對面的大樹后探頭探腦地偷看他們,立時警醒起來,拉了陳氏一把:“母親,那邊有人偷看!”
陳氏嚇了一跳,連忙望過去,不由得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揚聲問:“可是洗硯?”
那男人忙顯出身來,驚喜地走上前:“九姑奶奶,是九姑奶奶么?!”
陳氏頓時紅了眼圈:“是我。你怎么來了?可是五哥上京來了?”
洗硯走近跪倒哭道:“九姑奶奶,小的可算見著您了!五爺五奶奶都在京里呢。一聽說章家出了事,家里人都急死了,五爺五奶奶離京城最近,便急急先趕過來了,因不得見您,只能四處打聽,好不容易等到刑部放人,他便和五奶奶一道接人去了,又怕與您走岔了道,便差小的在此等候。小的都等大半天了,總算見到九姑奶奶啦!”
原來是陳氏的娘家人。明鸞見狀心下不由得歡喜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的外家對章家是什么態度,見沈家、宮家與林家都先后冒頭,陳家卻遲遲沒人出現,還以為也是跟林家、宮家那樣怕事的,沒想到他們不在京城,得到消息的時機必定要晚些。不管怎么樣,他們能來就好。
陳氏見著了娘家人,那眼淚就一直沒停過,還是沈氏勸她:“三弟妹,先別光顧著哭,等見著陳舅爺再哭不遲。咱們這一大家子都還沒有落腳地兒呢。”
陳氏這方醒過神來,忙對那洗硯道:“五哥五嫂如今住在什么地方?可有空余的屋子?我們府被官府查封了,如今進不去,今晚上還不知在哪里住呢。”
洗硯答說:“九姑奶奶放心,三爺去年進京趕考時,買了一處宅子,如今正空著,五爺五奶奶就是在那里落腳,雖只有三進,也有二十來間房,足夠住人的。九姑奶奶與諸位奶奶、姑娘、小爺們暫且等候片刻,小的去雇了車來。”
這洗硯做事麻利,不過一會兒功夫,便雇來了四五輛大車,把這一群女人孩子安安穩穩送到了陳家的宅子。陳氏的五哥陳宏與妻子言氏得了消息,急急趕了回來,在大門前正好碰上,一見妹妹,未及說話,眼圈就先紅了:“好好的,怎么就出了這樣的禍事?妹妹都瘦成這樣了!”
陳氏無語哽咽,只覺得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言氏擦了淚,上前勸道:“快先進屋吧,先梳洗了,換了干凈衣裳,好生吃過飯,再慢慢說話不遲。”又勸丈夫:“他們在牢里必定吃了不少苦頭,先讓孩子們吃了飯再說,吃了飯才有力氣說話。”
陳宏聞言醒悟過來,忙將眾人迎入家中,命丫頭婆子帶了他們去梳洗。
明鸞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幾乎要感動得流淚了,親娘舅就是親娘舅,比別人周到多了。刑部大牢雖然比大理寺的條件好點,可大牢就是大牢,不可能變成賓館的,除了通風好些,有床睡,飯食還過得去外,該有的缺點都有,也包括了沒法洗嗽這一點。她在牢里待了大半個月,就有大半個月沒洗過澡、洗過臉,維持衛生的方式就只有隔幾天換一次干凈衣裳(探監人送進來的),別提身上有多臟了。
更糟糕的是,他們這群人里還有文騏這個奶娃娃,大人還可以使用恭桶,他卻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生理需求,牢里又沒有尿布可換洗,時間長了,整間牢房都充滿了那啥的味道,躲都躲不開。所有人進去前都是一幫體體面面的貴婦人官二代,出來時就跟叫花子似的,渾身都散發著異味,走在大街上沒少受人白眼。如今總算有熱水澡可洗,還有香胰子供應,真是天堂一般的待遇!
洗過澡,洗過頭,明鸞換上一身白布夾襖,灰布裙子,整個人清清爽爽的,心情都好了幾分。她把頭發扎成兩個松松的小辮,走到外間,陳氏已經梳洗好,換上了新衣裳,正坐著喝茶,抬頭看見她來了,微微一笑:“衣服有些大了,不過不要緊,你舅母不知道你身量多少,這是匆匆做成的,先對付著穿吧。”
明鸞并不在意衣裳小事:“這有什么?之前那么臟的衣服都忍受下來了,這就夠好的了。我們還在孝里呢,也沒必要講究穿戴。”
陳氏笑道:“你能這樣想就好,這些日子你總是毛毛躁躁的,有時看著似乎懂事了,馬上又變得任性起來,叫我擔心得不行。”
明鸞心中不以為意,但想到自己近日言行確實不象個孩子,似乎有些粗心了,但那時候她擔心自己的命運,也就沒想太多,如今事情已經有了定局,她應該為日后考慮了。想了想,她便擠出一個乖巧的笑容,上前道:“母親多慮了,我只是為家里的事擔心而已。我以前是不懂事,但經過這么大的變故,又聽到、看到許多事,已經不再是以前天真爛漫的孩子了,我以后會多多為您分憂的。”
陳氏聽得有些傷感:“你才多大呀…心思不要太重。”
正說著話,一個青衣丫頭送飯來了:“五奶奶請姑奶奶到前頭吃飯說話。”
明鸞知道這是打聽最新消息的好機會,忙對陳氏道:“我也要去!”陳氏有些猶豫,她連忙再添一句:“我不要跟謝姨娘他們一起吃飯。”陳氏瞪她一眼,卻是默許她同行了,明鸞心中暗樂。
姨娘和小孩子們都是不上桌吃飯的,明鸞就成了飯桌上年紀最小的一個。陳宏與言氏見她來了,都有些吃驚,但沒說什么,分兩桌吃完了飯,便到花廳用茶,說起他們上京后的經歷。
原來陳氏的娘家在吉安,乃是當地望族,族中子弟有不少出仕的,聽說章家在京城出事的消息時,已經是事情發生的七天后了。陳氏的父母都十分焦急,連忙向族中求助,正好隔房的五子陳宏在常州做學官,離金陵最近,便修書請他出面相助。陳宏得了消息,匆忙告了假,帶著妻子趕到京城,章家人已經進了刑部大牢。
言氏道:“我們想方設法要進去見姑奶奶一面,卻始終找不到機會,后來相公遇上從前一個同榜的友人,眼下正在刑部做主事,才打聽到些消息。原來是有人發了話,不許任何人進牢探監,好象是馮家的人。”
宮氏一聽臉就黑了:“原來是他!哼,還說什么親戚,到我面前哭哭啼啼地扮好人,狐貍尾巴都露出來了!”
沈氏面帶憂色地對言氏道:“勞陳五奶奶費心了。那人的妻子原是我二弟妹的庶妹,前些日子來探過監,一番威逼利誘,幸好我們不曾上當,只是沒想到他們狡詐如斯,居然不許人來探監。我們在牢里好些天都不知外頭的消息,心里實在著急,還好皇恩浩蕩,叫我們得遇生天,總算苦盡甘來了。”
陳氏問陳宏:“五哥,你可知道如今朝上都怎樣了?公公、二伯與相公如今還在牢里呢,說是都要流放太原,還有二房家的侄兒,年紀尚小,應該是可以放回來的。我們打算明兒就去接人。”
陳宏道:“這事兒就交給我吧,也不必等明日了,既然你們今日就能出來,我現在就差了人去接,是叫什么名字來著?”
宮氏連忙說了兒子的姓名年歲,看著陳宏吩咐下人去了,感激不已,只是還沒忘記再厚著臉皮多求一件事:“還有我們家的宅子,都叫官府封了,也沒說幾時歸還,圣旨可沒說要籍沒家產的…”
陳氏有些臉紅,想要開口說話,卻又不知該不該說,沈氏則很鎮定地低頭喝茶。明鸞心想這位舅舅若是能幫忙討回家產的話,也不是件壞事,欠下的人情以后慢慢還就是了,也閉嘴裝起小天真來。
陳宏倒是沒放在心上:“我明兒就讓人打聽去。”
宮氏滿意了,陳氏紅著臉暗自羞愧,小聲道:“多謝五哥了。”陳宏擺擺手,言氏笑說:“能幫上忙就好,自家兄妹,有什么好客氣的?只是…”她頓了頓,“既然圣旨要你們回鄉,你們打算幾時起程?我們安排些人護送你們上路吧?”
陳氏想了想,道:“能早一日走,就早一日走吧,時間長了,就怕夜長夢多。”宮氏也十分贊同:“出來的時候,那個來送公文的官兒就是這么說的,我也覺得早些走的好。”明鸞連連點頭附和。
沈氏卻道:“我們還不能走呢,京中形勢不穩,若是有了什么變故,我們卻不知道,那該怎么辦?還有,父親與二叔、三叔出發的日子還沒定,總要送了他們離開,我們才能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