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可謂是語出驚人,然而,瑞生卻一臉的理所當然。他原本就是徐勛說什么就做什么的性格,如今更是升格成了少爺說的都是對的,若有不對請參照前一條。若不是徐勛剛剛囑咐過他,若不是徐勛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沖他輕輕搖了搖,之前在馬車上那陣感動勁尚未過去的他,他見人沒反應,恨不得沖上去用自己那很不利索的嘴皮子功夫給少爺幫幫腔。
而在外頭偷聽的徐良和李慶娘,這會兒亦是愣了一愣。沈悅更忍不住連呼吸都幾乎摒止了,粉拳緊緊捏在一塊,心里少不得埋怨他的語不驚人死不休。
盡管那背對墻躺著的余浩看似一動不動,但居高臨下的徐勛卻清清楚楚地發現,在他說出那句話之后,那漢子的肩膀微微抖動了兩下,而他壓在身下的一只手,赫然一下子攥緊了一把稻草。知道自己這話并不是沒有效用,他就緊挨著人蹲了下來。
“我聽說你為了一前一后兩次事情,把家底全都花在了告狀伸冤上頭,結果卻是一場空,少不得以為這世上是官官相護有冤不能伸,所以存了自暴自棄一死百了的念頭。只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就這么窩窩囊囊死了,你拿什么去面對九泉之下含恨而死的妻女,拿什么去面對傳給你家業的祖宗父輩,拿什么去面對你自個的良心?”
這一連串犀利的問題問得瑞生亦是一個激靈,更不要說躺在那里假裝熟睡的余浩。他幾乎是一個旋身轉了過來,竟是伸出猶如雞爪似的手,一把牢牢攥住了徐勛的領子,厲聲喝道:“你懂什么,你以為我沒試過?我揣著匕首在趙家門口轉悠了幾天,可那個狗官就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身邊每次都少說有七八個隨從跟著!我甚至翻過墻進了趙家,可他家里的圍墻底下養了好幾條惡狗,我能逃出來就已經是造化了!”
他一邊說一邊狠狠撕下了褲管,小腿上赫然留著兩三條猙獰可怖尚未完全收口的傷疤。徐勛還好,瑞生卻是看得頭皮發麻,忍不住往后連退了好幾步。
“這老天爺已經瞎眼了,我就是這一條賤命,想豁出去也找不到法子,你讓我怎么辦?我現在已經不想活了,我就想下了九泉去陪我苦命的婆娘和女兒!”
徐勛沉著地伸出手一根根撥開那攥著自己衣領的手指,見人無力癱坐了下來,他便站起身來,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這個人。只見余浩胡亂裹著一身破爛單衣,腰間束著一根連顏色都分不清的腰帶,亂糟糟的頭發下頭是一張形容枯槁的臉,嘴唇干裂得不成樣子,就連剛剛那說話聲都是帶著破鑼似的嘶啞。
“要是我有法子讓你報仇呢?”
余浩愣了一愣,隨即不屑地嗤笑道:“要是你想讓我再傻呆呆跑到什么衙門去告狀,那就免了!我這條賤命是不值錢,可我為什么要聽你一個外人的話,不明不白就扔了出去!”
“要是我不讓你去告狀,也有法子讓趙欽身敗名裂萬劫不復呢?”
徐勛不理會余浩的冷言冷語,又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一句話。這時候,他見余浩用懷疑的目光死死盯著他,當即不閃不避地看了回去:“索性都是死,轟轟烈烈也是死,凄凄慘慘也是死,為什么不爺們一點?你要是真想死,撞墻上吊有的是辦法,為何要這么不吃不喝折騰自個,一直苦苦等到現在,你敢說你不是在希望老天爺降下奇跡?”
這話說得外頭的小丫頭面色一白,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正要往里頭沖,肩膀卻被人一把按住。扭過頭的她見阻止自己的是徐良,忍不住囁嚅道:“他這話說得太重了,那人本就已經是快被逼死了,若是受不了他這話真要…”
“小丫頭,有些人原本就已經心存死志,你不逼他或許就這么死了,你要是逼一逼,他興許就能做出轟動天下的事情來。哪怕只是一個糟老頭子。”徐良想起了自己破罐子破摔的過去,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絲惘然和哀傷,隨即才哂然一笑道,“更何況,勛小哥的脾氣,說起話來不饒人,心思卻縝密。我這糟老頭和瑞生那小家伙原本都差不多是必死的,他還不是一樣救了回來?咱們再看看,要是事有不好,這么多人在這,還能看著人尋死?”
沈悅還要再說,見李慶娘沖著自己搖了搖頭,她猶疑再三,終于還是站住了,心里卻是又糾結又不忍。
屋子外頭聽壁角的三個人正說話的時候,屋子里的余浩在徐勛那炯炯目光直視下,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突然抓了一把身下的稻草,狠狠地將它們揉成了一團。許久,他才使勁擦了擦被眼淚沖得亂七八糟那張滿是污跡的臉,抬起頭看著徐勛。
“對,你說對了,我當然不想死!憑什么那個人就能榮華富貴,我就要像條狗似的死在這兒?我不甘心,不甘心!”
“既然不甘心,那就索性拼一拼!”
徐勛再次蹲下身,聲音卻是低沉了下來,話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蠱惑和挑唆,“我不用你去冒險行刺,只要你聽我的,就能穩穩當當把他的惡行公布于天下。你想不想看到他比你現在還慘?你想不想踩他到泥里?你想不想親眼看他身敗名裂萬劫不復?”
即便到了這時候,徐勛仍然是有意偽裝聲線。然而,余浩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只是一把又一把狠狠揉搓著那些稻草,良久才終于重重一拳捶在地上:“說吧,你有什么爺們的法子?”
這時候,徐勛卻沒有說話,只徑直走到窗邊,突然推開了那破破爛爛的支摘窗。那窗戶不禁他的大力,竟是一下子裂成了好幾片,就這么掉了下去,隨即就只聽低低的哎喲一聲。見小丫頭狼狽不堪地拍打著腦袋,想要站起身又不敢,他便沒好氣地做了個趕人的手勢。小丫頭還咬牙切齒不想走,徐良卻從后頭伸出手,二話不說一把拎著她往遠處退去,李慶娘連忙也貓腰跟了上去。這時候,他扭頭喚了瑞生上來,讓其在窗口看著,這才轉身再次走到了余浩身前,又一次蹲下了身,卻沒有立刻開口。
他自然可以耐心等待慧通辦好了前一件事回來,讓這位前西廠的行家出面,一定能把這檔子事辦得漂亮利索不留一點痕跡。然而,這事情要做好,必定不能全瞞著傅容,而且還得靠陳祿收場,若是他真的讓慧通設法,事后必然會被人探知端倪。與其如此,還不如他冒險親自現身出面,如此一來,別人大約會覺得他雖鬼點子多,卻沒有自己的班底,做事考慮也沒那么周全,于是就算肯提攜他,也不會因此而心生警覺。
這一招雖險,可所謂人生,原本就是一場賭博,贏面只要能大于七成,那就大可投下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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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雞鳴寺竹林精舍。
沈悅和李慶娘匆匆抄小道進了這片精舍,見四周一如既往的安靜,主仆倆不禁齊齊松了一口氣。然而,當沈悅走到居中那間屋子的前頭推開門,一腳邁進門檻之后,一認出那正中竹椅上坐著的人,她一下子就呆住了。
“你還知道回來?”沈光冷冷看著一身男子裝扮的女兒,又瞟了一眼后頭低頭不敢看她的李慶娘,他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隨即霍然站起身來,“還有你,小姐胡鬧你就應該勸,勸不聽就應該稟報,你居然由著她的性子,還跟著她一塊胡鬧!我沈家養你這樣的人有什么用,來人,把李氏給我捆了!”
見里屋閃出了兩條大漢來,沈悅情急之下,忍不住張開雙手擋在了李慶娘面前,大聲嚷嚷道:“都是我的主意,和媽媽無關,爹你要罰就罰我!”
“罰你?”沈光盯著緊咬牙關的女兒,一時滿臉的失望,“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時候,還居然有心女扮男裝去外頭閑逛?我告訴你,趙家已經定下了婚期,明日下定,月中就迎娶,你給我安安心心在家備嫁,其他的什么都別想!”
事情辦成的欣喜原本沖淡了奔波一整天的旅途辛勞,然而,此時的沈悅卻只覺得一頭涼水從頭澆到底,脫口而出叫了一聲爹后,竟是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沈光見女兒和李慶娘都是大驚失色,他這才緩緩坐下,面色晦暗地說:“今天趙家邀了我過去,趙大人正好接待了一位京城貴客。那是大理寺右寺丞費鎧,據說是奉旨來查南京守備傅公公。呵,幸好我沒因為徐家那敗家子的一時得意而昏了頭,傅公公若是倒了臺,哪還有他的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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