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直的臉止露出了一種極為不悅的神色,盡管無晉去平江縣把他接到維揚,關系很熟,似乎什么話都可以聊,但那只是不涉公務,一旦涉及公務,陳直就變得非常嚴肅,他是御史中丞,他的方案豈是無晉所能反對,無晉只是執行他命令的小兵罷了。
他想發怒,但蘇翰貞卻在下面及時踢了他一腳,使他意識到現在還不是發火的時候,他克制住內心的不滿,耐著性子給無晉解釋,“你大哥暫時不會有事,他們的目標是針對蘇大人,到時候需要你大哥進京對質,所以他們不會動你大哥,我可以向你保證!”
無晉還想說大哥如果不肯對質怎么辦?但蘇翰貞已經看出陳直臉上的不悅,連忙打斷無晉的話,“無晉,聽陳大人的安排!”
天星也及時表態,“我只管做事,陳大人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無晉只得把不滿壓在心中,陳直看了他一眼,又繼續說:“還是按我的方案執行,天星去調查刺客的身份背景,無晉辛苦一下,配合蘇大人,想辦法搞到高恒的把柄。
連蘇翰貞也覺得不太妥了,無晉是本地人,應該讓無晉去查刺客的背景更為合適,但他只是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出來。
“無晉!”當無晉要離開蘇府時,蘇翰貞從后面追來,叫住了他。
“大人還有事嗎?”無晉停住腳問。
蘇翰貞向兩邊看了看,他一招手,“你跟我來!”
無晉跟著蘇翰貞進了內宅,蘇翰貞的妻子和女兒都去京城了,蘇翰貞還有個兒子,也在京城讀書,偌大的內宅只有蘇翰貞和他的一個小妾住在一起。
蘇翰貞帶他進了起居室,讓他坐下了,又看了他一下,這才淡淡問:“是不是對陳大人的安排有點不滿?”
“是的!”
無晉毫不掩飾自己內心的不滿,“大人恕我直言,陳大人或許是很有經驗的御史中丞,他的恩路不是我這種小民所能猜到,但有一點是很確切的,陳大人并沒有把我大哥的死活放在心上,我能感覺得出。”
不僅無晉感覺出,連蘇翰貞也感覺到了,事實上,陳直一開口問惟明對他是否重要,他便猜到陳直的方案了,一定是拋革保帥,犧牲惟明來保他蘇翰貞,作為御史中丞,作為朝廷高官,他是不會考慮一個小小的戶曹主事死活,太子給他任務也是保住自己。
他所提出的兩個方案,一個是刺客的背景,其實就是為了確定刺客和他蘇翰貞無關,太子就能全力保住他,另一個是高恒的把柄,也是為了增加太子說話的力量,這些都和皇甫惟明無關,最后結果只是一個,刺客是皇甫惟明主使,和蘇翰貞無關,殺了皇甫惟明,把戶曹主事讓給徐遠,此案了結,從一開始陳直就打這個主意了,如果惟明死了,那就更無從對質了,所以他不愿意去救惟明,或許這只是他的下策,但至少他有這種犧牲惟明的想法了。
蘇翰貞嘆了口氣,緩緩說:“其實我的想法是和你一樣,無論如何先保住惟明的性命,我寧可把戶曹主事讓給徐遠,也要保住惟明的性命,他是我極看重的人才。”
蘇翰貞說得很誠懇,也很坦率,使無晉的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事關他仕途前程之時,他還能替大哥考慮,盡管他是車書生官員,官場能力或許不如陳直,但他的氣節卻不是陳直之流所能比。
無晉默默點點頭,站起身說:“大人對我兄長的愛護,我會銘記于心,但現在我先要救出兄長,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絕不能把他置于危險之中,晚救一分,他被滅口的可能性就會增大,至于被誰滅口,我想蘇大人比我更清楚,我告辭了,至于戶曹主事,如果有事我會盡力而為。”
蘇翰貞沒有阻攔他,他非常了解陳直這個人,他之所以被稱為黑臉,并不是指他不徇私情,也是暗指他不擇手段、心狠手毒,蘇翰貞也很擔心惟明會被滅口。
離開刺史府,無晉立刻趕去了北市,陳直的方案他不接受,他要按自己的方案來實施,先保住他大哥的性命才是第一重要。
他趕到了天香米鋪,他老遠便看見了黑米,黑米也看見了他,立刻迎了上來,“我正要去找你!”
“什么事?”
“當然是你兄長惟明的事,你跟我來!”
無晉有些奇怪,黑米什么時候開始關心他大哥了,他和黑米的交情也沒到這個份上,黑米停住腳步又低聲對他說:“惟明下獄,鳳凰會已經驚動了,我聽說阿姑已向琉球島發了鳳凰令,鳳凰令是鳳凰會最高指令,不得輕易動用,我入鳳凰會十年,還只經歷過一次,很可能陳老大也要來。”
無晉的心中更加驚異了,鳳凰會是大寧王朝的第一大海盜,他們盤踞琉球島,控制幾十萬島民,這無異于一個小國,為了他大哥,連整個鳳凰會的驚動了,這是什么概念,難道他們的母親真是陳老大的姐妹?是舅舅來救外甥嗎?他總覺得有點不太靠譜,可他又想不透這里面的原因何在?
跟黑米進了后院,無晉頓時嚇了一跳,只見院子里黑壓壓站了二十幾名彪形大漢,個個都是滿臉橫肉,兇相畢露,他們穿著清一色的黑色短襟,前胸敞開,露出胸前的黑毛,心口處刺了一只展翅的鳳凰,和他金牌上的鳳凰一模一樣。
下面穿著黑色燈籠褲,每個人都腰佩長刀,不用想也猜得到,這些都是鳳凰會的海盜了,盡管他們相貌兇惡,但此時他們卻個個像綿羊一樣,他們前面那個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才是狼。
無晉一直稱呼的黑妹,真名叫陳瑛,是鳳凰會首領陳安邦的獨生女,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海盜頭子。
此時皮膚黑亮的陳瑛手中拿著一根棍子,她滿臉怒容,在他們中間來回走著,一個一個指著罵:“你們這幫王八蛋!我是怎么規定的,今天正午之前必須趕來,可你們呢?沒有一個人準時趕到!”
她掄起棍子猛地向一個大漢頭上抽去,大漢的頭頓時被打破了,鮮血直流。
“李二,你是他們的頭,你給我解釋!”
盡管血流滿面,那大漢仍不敢擦拭,低聲解釋:“海上風浪頭,靜風而行,速度很慢!”
陳瑛又是一棍狠狠砸在他的后背上,怒罵:“十幾年的海上討活都吃屎去了嗎?連姑奶奶我都知道今天是逆風你會不知道?”
“卑職知道!”
“知道你們還不早出門?”
大漢不敢再解釋了這時陳瑛若有所感,一回頭見無晉在看著她,臉上的怒色立刻消失了,閃過一絲驚喜,“是你!”
無晉向她點點頭,微微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滿院子的大漢,意思是讓她先把手頭之事處理了。
無晉的到來使陳瑛心中歡喜起來心中的惱怒早消去了大半,但面子上她卻不肯輕易饒恕這幫手下,一抹怒色又閃過她眼中她木棍一揮,“今天不處罰你們,回島后每人打三十棍,滾回去吃飯吧!”
大漢們如釋重負,紛紛跑回房吃飯,“你等一等!”陳瑛又叫住了李二,她掏出一塊帕子扔給他,“把傷口包扎一下,讓我看著惡心!”
“多謝阿姑!”
李二感激不盡,連忙包扎一下傷口進去了,陳瑛這才慢悠悠走到無晉面前,將棍子扔掉,拍拍手笑著問他:“是不是覺得我很兇?”
無晉搖搖頭,“你是按幫規行事,不兇怎么立威?”
陳瑛咯咯一笑,露出一口小貝殼般雪白的牙齒,“你還算是有點眼光,其實今天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饒他們一次,否則,我今天就要每人打三十棍。”
“打這么多人手酸不酸?”無晉給她開了一個玩笑。
陳瑛聽他頗有關心自己之意,心中涌起一股甜意,她摁住自己的胳膊,語氣略有點撒嬌說:“當然會很酸啦!”
她的眼睛又眨了眨,露出一絲調皮的笑意,“不過呢!我不會自己動手,我讓他們互相打,然后我打最后一個,這樣胳膊就不酸了。”
無晉勉強一笑,他心中有事,無心和陳蛺開玩笑了,他指了指黑米說:“我找黑米有事。”
陳瑛本來還想問問他,上次自己洗頭時他為什么要偷偷溜走,可見無晉神情有些沉重,便知道他在憂心大哥之事,便嫣然一笑,安慰他說:“你不用擔心,我一個時辰前已經把鳳凰令發出去了,最遲五天,父親就會趕來,那時他們敢不放人,我們就踏平縣衙,把什么侍郎、縣令,全部讓他們做刀下之鬼!”
無晉心中苦笑一聲,五天才過來,那時黃花菜都涼了,“我只怕時間拖得太長,對我大哥不利。”
“我知道,我們進屋里商量,我不是還有二十幾名手下嗎?”
陳瑛輕輕挽住無晉的胳膊,一雙黑亮的眼睛多情地凝視著他,柔聲說:“你放心吧!我會全力幫助你。”
無晉擔憂大哥出事,心中著實憂慮,陳瑛誠摯的關懷讓他不由有一絲感動,他點點頭,“多謝你了,還難為你為我發了鳳凰令。”
‘咕!,的一聲,陳瑛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可沒有為你安鳳凰令,你還沒那個資格呢!”
無晉臉一紅,原來是他自作多情了,陳瑛挽著他胳膊又笑道:“不過你若出事,我也會發,走吧!房間里給你解釋。”
陳瑛只比無晉大兩個月,她的姑姑便是無晉的母親,她實際上就是無晉的表姐,而且從小姑姑有意將她許配給無晉,雖然沒有正式定下來,只是大人都這樣說,她便有了心,三年前無晉來到琉球島,盡管他有點傻氣,但陳瑛并不嫌棄,和他一起練武,在一起耳鬢廝磨地呆了一年半,無晉也終于情竇初開,他們成了一對情侶。
一年半前,無晉離開了琉球島,兩人便失去了聯系,這次陳瑛奉父親之命來巡查東南沿海的各處暗哨,同時因惟明參加戶曹主事競選而特來保護他安全,她對無晉已經思念了一年半,但幾次見面他們都一直沒有時間單獨相處。
兩人進了房間,陳瑛輕輕將門關上,她伸出柔軟的手臂摟住無晉的脖子,吹氣如蘭,明亮的雙眸深情地凝視著他,嬌癡地問:“三郎,想我嗎?”
無晉不知談怎么給她解釋,他輕輕將她的胳膊拿下,嘆了口氣,坐下道:“黑妹,我心里很煩,沒有心情!”
“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只是希望你遵守對我的誓言。”
陳瑛絞著手,她偷偷看了一眼無晉,見他對自己的話有點、心不在焉,她心中頓時惱怒起來,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連聲冷笑,心亨!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喜歡上別的女人了!”
無晉措不及防,加上陳瑛動作極快,就像被她揪了幾百次一樣,一下子被她揪住了耳朵,扯得他疼痛難忍,他也惱怒起來,厲聲喝道:“給我放手!聽見沒有。”
陳瑛聽他口氣極兇,完全不是從前那樣央求自己‘阿姐饒命!”她呆了一下,手慢慢松開了。
無晉也感覺自己剛才口氣太粗暴了一點,他心中有些歉然,便低聲道歉,“對不起,我大哥生死未卜,實在沒有心情。
陳瑛輕輕搖了搖頭,“沒關系!”
她心中黯然,雖然她是個女海盜,但她也有女孩子細膩的心思,她能體會到無晉對她已經不像從前那樣了,他一定是變心了。
她知道自己皮膚黑,長得也不漂亮,又是兇神惡煞的女海盜,和大戶人家那些千嬌百媚的女孩子相比,她沒有任何優勢,無晉若喜歡上那些脹白貌美的女孩子,或許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她想到無晉從前對她的濃情蜜意,想到自己對無晉的一番癡情都要付之東流,她心中又有不甘,這種極度失望而又不甘的心理糾纏在她心中,使她心中一陣悲苦。
但此時,一種女海盜的自尊又驅趕了她心中的悲苦,她不再癡纏無晉了。
“好吧!我們談你大哥的事情。”
她打開門,對外面喊了一聲,“米老二,給我進來!”
黑米跑了進來,躬身笑了笑,“阿姑找我。”
“坐下吧!”
陳瑛也坐了下來,她對無晉勉強一笑,“我們開始吧!”
她笑容收斂了,剛才那種小兒女情態已經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