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四章正法 (…我最不喜歡那些慷慨激昂的軍官,往往他們是戰前喊得最響的但打起來最慫的;這些人最喜歡親臨第一線鼓舞士氣,但是當日軍的密集炮火劈頭蓋臉下來時就會逃之夭夭;對這些將領,我會毫不留情處決,不管他資歷多高…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夜空暗紅,被炮火映紅的;廣德前線第一線炮聲隆隆,十六軍一六七師正在苦戰。第一線防御帶的陣地全部打成泥濘血沼!
這道防線從北往南的地名讓人一聽就知道是什么地了:最北邊的地名叫龍灣、最南端的地名叫老灣,中間帶以灣為名的地方竟有四十余處之多,其它的什么塘、什么溝的也比比皆是,當初布防時一六七師就把這一帶的水溝河流到處連片挖開,像曹小民在蘇北干的一樣玩起水障戰來了!
說是水障戰,其實就是泥漿戰,因為已經是秋天,經過暴烈的炎夏,這里的溝溝道道小河湖灣已經被太陽收去了大多數水分,很多河道還能看見原來豐水期留下的水流沖擊的痕跡。
“嗒嗒嗒嗒…”開裂的機槍聲傳來,走在河溝里的人都情不自禁的低下頭,但是頭頂沒有子彈飛過的“嗖嗖”聲。一個緊張過度的士兵微微舉頭顧著看岸沿外的情況沒留意河段轉彎一下子撲到了淺淺的河水里絆在爛泥中…“吐,呸…嗬、嗬、嗬…”吐出嘴里的爛泥和污水,士兵喘著粗氣手忙腳亂爬起來,還伸手到水里摸了幾把,但什么都沒找到——他抓在手中的三顆備用子彈沒了。
沒人給他伸一把手,他自己爬起來了,弟兄們都在探頭看河沿外的情況。每一個人都一樣,渾身是污水泥巴,黑黑的發臭的是剛沾上的,曬干了但沒掉下來的泥巴就變得黃黃的;一身臟臭還帶著血漬、一身的疲憊帶幾分絕望和恐懼,這就是戰場上的官兵們集體寫照。
“不要退了,再退‘小瘋子’他們就下不來了…他娘的,怎么搞的,他們不下來等死啊…”一個留著短胡子,胡子上全是曬干的黃泥巴的老兵眼巴巴看著一段被壘起的泥巴墻,盼望著盡頭會轉出人來,但是始終沒有…
“轟!”遠處炸起了一團火光,橘紅色的火焰被黑泥污水包裹著看上去很顯眼,就像在打夜戰時看見的一樣。
“是‘小瘋子‘他們的陣地,他們挨炮了…‘胡子’哥,咱們走吧…他們撤不下來了…”“去你媽的,你啥時見過我‘胡子’丟下兄弟自己跑的?看好了右邊…”“‘胡子’哥,右邊,敵人,三個…”“準備….”隨著‘胡子’一聲令下,四條步槍開始瞄準右邊的一處爛泥塘邊上…
三個鬼子,很謹慎,兩個人架起槍瞄著迫擊炮彈炸起的方向,只露出一點點腦袋,‘胡子’他們怎么瞄準都沒把握打中。一個鬼子貓著腰忽然從掩體后竄起來跳到泥梗上,“砰砰…”四條槍先后開火了,鬼子明顯中槍了,被子彈沖擊力帶著往反方向很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仰頭倒下,但下半身卻在慣性下還往前跑…仰躺著,上半身跌回到了泥埂后,下半身留在泥梗上,這鬼子死絕了。
“胡子”他們六個人全部縮了回來,等待著鬼子的機槍子彈打過來,但是沒有,只有步槍打了一槍。
“鬼子沒機槍…把他們干掉吧…”“給我老老實實呆著,這一頓槍鬼子就老實了,他們不敢再包抄了…你他娘的干掉人家,你有那活嗎?…‘下水’,鬼子怎么了?”
“鬼子也在看你們方向,他娘的,發現我了…”‘下水’和另一個弟兄是他們這一伙的排頭兵,離他們隔了有二十幾米,在另一段河沿下躲著。一般這兩撥人互相呼應,一撥人開火另一撥人是不開火的,先觀察情況,他們這個班有十二個人,現在剩下八個了。
對面的鬼子發現人多,也不敢再包抄前邊交戰的火力點了,大家就對耗著。
“估計那兩鬼子也沒幾顆子彈,他們都不敢隨便開火…報報數,咱們還有幾顆子彈…”
加上兩個排頭兵的五發,二十七發子彈,十二顆手榴彈,就是這幾個殘兵的所有彈藥了。面前只有兩個鬼子,但他們身后不知還有多少人…
“他娘的,咱們不是演習過嗎?邊打邊撤,碟瓦式掩護撤退,怎么咱們又打起死仗來了?…怎么沒見通訊兵?不會是撤軍命令下了咱們不知道吧?”“胡子”嘀嘀咕咕著。因為軍號聲敵人也聽得懂,訊號彈也會提醒敵人這邊有異動,火線上的一切命令全靠通訊兵通知,但他們已經有半天沒見通訊兵的蹤跡了。
老兵“胡子”猜得沒錯,撤軍命令下來了,四個小時前就下來了,但是命令沒有傳到火線上的任何一支正在血戰的部隊中!命令是四小時前下的,但一六七師師長薛蔚英在命令下來的前一刻剛好收拾了指揮部逃命了!
一六七師沒接到撤軍命令,正在前沿死戰的半個師官兵依然在方圓幾十公里的泥沼中苦苦支撐,一個個戰斗小組正被日軍的步兵炮清除、一個個陷在泥濘里的官兵正從爛泥里忽然撲出拉響最后的手榴彈!
“什么?一六七師的弟兄沒接到撤軍命令?!不會吧?”七十四軍的張靈甫覺得奇怪了,手下的官兵退下來經過十六軍一六七師陣地時和他們聊了兩句,他們都以為是由他們負責斷后…真奇怪,軍部下來的命令是可以棄守很多地方,這種大轉進不應該還有師級部隊一動不動留守啊!張靈甫馬上發電報詢問上峰…
“命令你部速轉一六七師各部撤兵,派特遣隊前往火線讓一六七師前沿部隊也撤下來;你部負責斷后掩護…”半個小時候,軍部的命令下來了。怎么要我們去通知?一六七師各部自己沒電臺嗎?他們的通訊全斷了嗎?張靈甫連忙去執行命令但他心里很奇怪。
一六七師每一個有電臺知道要撤軍的單位都撤了,這些單位以為其他部隊也會有師部安排撤退…但是沒有電臺的,只能依靠傳令兵通知的正在血戰的官兵們一個都不知道可以撤退,他們依然在死戰!
“誰?薛蔚英?…”曹小民在蘇北的指揮部里收到了王耀武的電報…
不就是個黃埔一期嗎?連徐源泉老子也敢動…曹小民氣得渾身發顫,這是第一個在會戰期間棄軍而逃的將領,他居然把半個師扔在火線上沒做任何掩護和斷后部署自己逃了!
因為之前的戰斗順利,因為好大喜功,薛蔚英親臨火線鼓舞士氣;但是接連四天血戰后防線到處是漏洞了,不時有鬼子的滲透部隊到了指揮部附近…當一個班的鬼子被消滅在前沿指揮部外邊時,薛蔚英崩潰了,沒等到再過幾分鐘就到的撤軍令,自己卷鋪蓋走人了!
在確定了情況后,曹小民的電報當天晚上到了十六軍軍部:捉拿薛蔚英,無需經軍事法庭審判,陣前斬首示眾!
薛蔚英斬了,但一六七師的半個師官兵卻無法撤回來了…
身前的同伴剛剛轉過一道泥埂,落在最后的彈藥兵就趕緊卸下彈藥箱,急匆匆把褲子扒下來——軍曹很嚴厲、連大小便都要他批準,而且在這半小時內都不批準了!
“喔吱”一聲,就在鬼子彈藥兵身后的爛泥塘里一道黑影從爛泥中脫身站起,那些空氣和污水填滿他留下的那個泥坑的聲音暴露了他的行跡,他不得不整個飛撲過去掩住鬼子的嘴…“豁!豁!”…匕首入體,勇敢的士兵身上已經挨了第三刀了,他的手也軟了,但是他笑了…
第一個撲起來的士兵被鬼子的彈藥手捅死了,但他死死捂住了鬼子的嘴,他的其他弟兄們終于趕在鬼子發出喊聲前接上了力,扼住了鬼子的咽喉,匕首也開始往鬼子身上捅去…
“弟兄們,有子彈了…報數,還有幾個人?”“胡子”在一陣劇烈的搏斗后腦中發暈,他竟然不記得自己這邊還有幾個弟兄了。餓了整整一天,在戰場上兜兜轉轉亂戰了一天;他的一個班有時會遇上其它失散的弟兄人變多了,有時在一場遭遇戰后又沒剩下幾個了,他真的記不清身邊還有幾個人。
“剛剛過去的鬼子只有十個人,你,扮成那個彈藥兵跟上用手榴彈先攻…弟兄們,快,咱們包抄他們…”廣德前線爛泥沼里還有無數官兵在戰斗,他們就像是戰場上幽靈,拖著被饑餓和疲勞、傷痛折磨得就要垮下的身軀潛伏在泥沼中像鱷魚一樣突起襲擊敵人。
他們不知道自己被長官遺棄了也不知道長官被砍頭了;他們潛伏著,有的人在潛伏中死于衰竭,活著的人繼續戰斗…他們戰斗只因為他們是中人,只因為他們也不想死,要活就要戰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