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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零五章 赤膊

熊貓書庫    抗日之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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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經歷死戰后的新兵,經常會在戰后嚎哭狂叫著自己失蹤的弟兄的名字,這會傳染、會讓身邊所有人都會去效仿;幾乎在我們每一場大勝之后陣地上就充滿了這種鬼哭般的聲音,讓人聽著心里發抖…摘自《我的抗戰回憶――曹小民》

嗆人的硝煙、東南西北每個方向都傳來的槍聲、誰都不知道從哪里會突然冒起來的讓人眼前變成一團白花的爆炸火光…戰場上的一切都讓人頭暈眼花,沒經過大陣仗的一三一師官兵們就在混亂中頑強地進攻,也不知道傷亡人數,也不知道后邊上來的弟兄到了哪里,反正就是不停地向前進攻,哪里有敵人的陣地就發起進攻  一個士兵在一處山洼里“刷”的燃起了一團纏在木棍上沾滿火油的麻布,像扔手榴彈一樣忽然起來要投向一處鬼子地堡――因為通訊水平太低,這就是他們指示河對岸的炮兵弟兄的方法:在另外幾個陰影處還有幾個弟兄手里拿著同樣的沒點燃的火把,如果第一個弟兄能夠命中目標他們就一起向目標投擲,河對岸的炮兵就會對著忽然燒起來的敵軍陣地開火…

  “噗噗噗…”幾乎能夠聽清機槍子彈打進的聲音,舉起的火把沒能投出去,準備投擲的弟兄中彈了…中彈的時候沒聽到呼,但是傷者掉在了自己的火把上,很快他的棉衣被燒著了,在地上拼命打滾的傷員忍不住聲嘶力竭地叫…沒有人去救他,大家都知道這樣救不了他…過沒多久,“轟隆”一聲一枚手榴彈結束了那個中了彈渾身燒著已經幾乎不再發出叫聲的弟兄――鬼子扔的手榴彈,他們很陰險,總在傷者叫喚一會后才出手,這樣可能會把去救他的其他士兵一起炸死。已經吃過不止一回的虧了,現在弟兄們也知道遇到這種情況不能去救人了;每一個人也都已經不會再像剛開始那樣為殉國的弟兄哭泣或者號叫,大家只是沉默著準備下一次的攻勢…

  “排長…咱就剩九個人了,還打不打?…”一個士兵連爬帶滾地撲到鬼子地堡前一處洼地,這里是他們的排長所在的位置。

  士兵的臉上明顯掛著一絲害怕,他奉命去點驗自己這個排的弟兄,卻沒想到竟是這個結果…他們都到哪里去了?應該不會都殉國了吧?一定不會,只是打散了…士兵的心里在不斷安慰著自己。

  “你怕啥,后邊還有弟兄要上來…”矮短粗壯的排長“冬瓜”訓斥著手下,其實他心里也沒底,已經有半小時他沒有遇到后邊跟上的弟兄了,他們面對那個地堡束手無策…“轟隆隆”震天價一聲巨響,忽然攔住他們很久的那個地堡爆發出橘紅色的烈焰,火光中可以看到整個地堡的頂蓋被炸得飛了起來,原木和壓在上邊的土包在空中飛散…

  “沖啊…”除了“冬瓜”他們,在對面的黑暗中也有人發出了吶喊,“冬瓜”他們這個排剩下的九個人有三個馬上貓著腰往地堡上沖,但其他人只是在后邊悄悄跟著警戒――戰場上炸掉了一個火力點,然后大家集體挺胸舉旗沖上去的畫面那都是宣傳片,火力點之間一般是互相掩護的,集群沖鋒會引來其他陣地的火力掃射,那樣是在找死。三個士兵鬼鬼祟祟以最快速度沖了上去,剛剛匯合對面沖上來的一個戰士,就感覺到子彈“嗖嗖“地在身邊飛過,從另外一個方向上來的弟兄接連有兩人在火光中被機槍地,活著的人連忙趴下…

  “是你們?六連怎么也上了?”是同一個團認識的弟兄,大家趴在地上交換著信息:“在對岸過不了河,你們剛出發沒多久咱們也奉命支援了…對了,見到‘大頭’了嗎?他帶著炸藥包摸上來的,都上來十幾分鐘了這才炸,還以為他早沒了…”

  “大頭?沒見…”

  “你們還有什么可以炸工事的沒有?咱們可是連馬尾手榴彈都沒了…”一種彈頭觸發手榴彈,帶著一根長長的麻繩也稱麻尾手榴彈,可以像鏈球一樣甩很遠,但必須要砸在硬處才能爆炸,北伐戰爭后逐步被淘汰了。桂軍出征時滇軍的龍云曾經贈送過一批從老倉庫里起出來的這種老式武器給李宗仁,桂軍還有后來的滇軍真的就使用過這樣的武器…

  無暇顧及失散的弟兄在哪里,因為戰斗就沒消停過,“冬瓜”他們九個人匯合了兄弟連剩下的四個人,現在他們又有了一個整編班了,他們開始向下一個鬼子陣地出發。

  “轟隆轟轟…”曾經在他們沖鋒時從遠處向他們開火的鬼子陣地上忽然被連續三發大炮命中了,炸起一團烈焰…坡地低洼處可以看到幾個弟兄向陣地上猛撲,但忽然在硝煙里冒出幾個鬼子迎頭沖了下來;沖在最前面的弟兄連忙把手榴彈扔到煙霧里,隨著一聲悶響可以看到火光中有鬼子兵直接被爆炸掀了出來。但是沖在最前頭的這個弟兄馬上就被已經撲出來的鬼子開槍擊倒,然后就是后邊沖上去的弟兄們在火光中近距離和鬼子對射…雙方在對射中都倒下了一兩個人,沒被馬上打死的人繼續沖上去;也許他們都已經中彈了,搖搖晃晃地用刺刀捅向對方,命中的一刻雙方再也撐不住了,被刺刀互相連在一起滾落在地…

  “冬瓜”他們也沖到了山腰,但這時他們才發現這處陣地上的鬼子是那么的多,從硝煙中又有差不多一個班的鬼子出現在了面前鬼子所有人都有槍,“冬瓜”他們只有六條槍,沒退路了頂硬上這個距離子彈可以打穿至少兩個人,大家又是一輪對射…“噼噼啪啪”一陣爆豆般的槍聲后對射殘存的三個鬼子帶著傷跌跌撞撞地沖到倒了一地的官兵尸體叢中,給每個人都補上了一刺刀,然后又倒下了一個人,只有兩個又跌跌撞撞地回到戰壕里…

  軍隊里長得矮矮胖胖外號叫“冬瓜”的官兵很多,不會有誰記得有那么一個英勇的低級軍官戰死在一處沒被拿下的工事前;更沒人知道無數個叫“大頭”的士兵中有一個人為了炸掉敵人的地堡被炸藥包震死埋在地堡的廢墟中;他們只是被密密麻麻列在那張蒼白的陣亡名單中的一員…

是時候了,對面打得已經要形成混戰了,這時鬼子應該無力封鎖河面了覃連方終于等到了他認為渡河的時機,然后在西岸集結好的桂軍發動了,沒有分批,就是一次過全部押上除了步兵、還包括那些師部的后勤部隊還有把炮彈打光了的炮兵;除了那些熟練的炮手外,一三一師全員發動決一死戰“弟兄們,現在對岸的鬼子已經被咱弟兄們絆住了,他們沒辦法用火力封住我們,現在大家把這碗酒喝了,沖過河去”覃連方穿著一條短褲頭,精赤著上身,舉著一碗酒:“弟兄們,咱們這樣一泡水,上去就得變冰棍;不想死的就往戰火密集的地方沖,那里暖和”他一仰頭把碗里的酒一口灌完,提起一把鬼頭刀就沿著戰壕帶頭出發了  師長打到赤膊上陣,還有誰能說什么?一千多個弟兄一半因為天冷一半因為激動,每個人白亮的身體都在顫抖。在西岸的一三一師剩下的全部官兵都一仰頭把酒干了,然后一只只瓦碗被整齊地排放在戰壕沿上;很快望不到盡頭的戰壕里就排滿了碗,米酒的清香依然在空氣中裊裊飄搖,但戰壕里已經空無一人…

沒辦法,最多兩個小時天就會逐步亮起來,只要鬼子撐到有空中支援那就完了:無論是戰斗機來空襲或者偵察機看清了戰場局勢調動鬼子援軍甚至直接命令在工事里的鬼子集結向一個方向反攻他們都沒辦法抗衡,只能拼了覃連方師長赤膊上陣,帶著最后留在西岸的弟兄們選擇了泅渡作戰,他那句讓大家往戰火最激烈的地方沖不是說笑,如果不那樣做,瑟瑟縮縮躲在陰影里的話,很可能就會被凍死――渡河的部隊除了一條短褲頭,全部把衣服都留在了西岸破釜沉舟算壯烈嗎?沒見過咱爺爺沖鋒你就不知道什么叫不要命覃連方多年的戎馬生涯讓他明白這已經是一個不得不拼的時候了,拼不贏就全軍覆滅  河的對岸,鬼子的外圍陣地幾乎全都在激戰,無數的“冬瓜”、“大頭”們前赴后繼,不斷用生命和血肉填平進攻的障礙。鬼子的主陣地上除了一直保留著封鎖浮橋的重機槍陣地外,其他的火力已經全被牽制住了,沒有月色的蒙蒙寒夜中,一千多不要命的中人就那樣悄悄滑進刺骨的河水中。這些來自南方,平時也吃苦耐勞的人們幾乎在進水的一刻便感到渾身要被凍僵了:他們原來每個人身上腳上就沒少長凍瘡,特別是兩只腳板平時也只是靠一雙草鞋護著,本來就是麻木了一半的,這時下了水后幾乎連走路都困難,很多人會失足滑倒。

這很要命,一來他們有一半的人用的老槍防水性能差,這么一泡水上岸后還能不能打就難說了;更要命的是“嘩啦啦”響白花花的一片水花馬上招來了鬼子的注意雖然重火力全部都已經被牽制住了,但是鬼子的步槍齊射也很密集子彈打在河面上,像下雨一樣濺起一水面的水花,只要是能夠命中,就算不是很重要的部位,吃上槍子的官兵幾乎被沖擊力一帶進水里就少有能夠掙扎著爬上岸的幸好是黑夜,幸好黑夜掩蓋了一切的慘狀,渡河的官兵只知道身邊全是子彈飛過濺起的水花,卻也閉著眼睛往前游了…池河不寬,有的地方只要扎個猛子水性好的能夠潛到對岸,但那是在夏天的時候;就這么窄窄的一條河,在這個雪夜里竟淹沒了三百多中人就是在安徽戰場,經過雪天泅渡作戰的桂軍士兵,到了老年無一幸免全部都是在嚴重的風濕關節炎折磨中渡日的,我所接觸過的當年在那個戰場回來的老兵至少有一半人有過這樣的作戰經歷“殺啊”沖上岸的官兵不顧一切地加入戰團,他們白亮的身軀在戰火映照下特別醒目,每一個精赤著上身的官兵都是有進無退的死士,從普通一兵到師長大部隊攻過河了陣地上的鬼子在精神上終于撐不住了,他們開始紛紛放棄陣地突圍。沒有什么經驗、機槍也不多的桂軍士兵沒有選擇讓過他們在身后開槍狙殺而是迎頭沖了上去一時間陣地上槍聲廝殺聲震天響起,雙方的官兵糾纏在一起把整個戰場打成了血肉橫飛的修羅場。鬼子要用挺身隊炸的包圍薄弱的包圍圈每一處的官兵卻都以經感覺要在對方的沖鋒中殉國了,這些官兵自覺地先拉了手榴彈的引線再沖上去…“轟隆轟隆…”整個戰場上到處都是手榴彈在炸響,到處都是橫飛的碎肢,被爆炸沖擊波震得雙耳失聰的雙方官兵在努力地保持著平衡跌跌撞撞地撲向對方;撲過去之前很多人同樣先把手榴彈引線拉了…爆炸在戰場上成片成片響起,火光照得陣地上一閃閃的但卻始終不會恢復黑暗被慘烈刺激得失去了常性的雙方官兵竟然爭著撲上前去進行自殺攻擊戰場上自始至終只有最慘烈的搏斗、最狠的同歸于盡…這些官兵們沒人會喊出那些激動人心的豪言壯語,他們只是在用方言怒罵著最惡毒的粗言爛語然后一個個拉響手榴彈迎著敵人撲過去  雪已經全融化了,大地是黑沉沉的,因為夜里沒人看得見它的本色――紅色在戰場戰斗得最激烈的地方,鬼子突圍部隊沖擊的部位,整片地面已經全部被鮮血浸透、被碎骨肉覆蓋但是,后邊還有源源不斷的鬼子在突圍,還有源源不斷的士兵在堵漏,伴隨著像閃電一樣的每一次爆炸,地上的骨渣肉碎就會加厚一些,連地面都開始變得軟綿綿的了…

  血路殺出去了突圍的鬼子發了瘋似的逃,他們身后火力裝備很差的桂軍也沒有用機槍去打那些沖出去的人,他們只是不斷去圍殺那些還在戰團中的鬼子。戰斗從雙方混戰開始一直到結束都在充滿了雙方的自殺式攻擊中進行著。直到戰斗結束了,最后一個爆炸的手榴彈已經響過很久了,陣地上殘存的官兵們還在那呆呆地忍受著耳朵里的殘響…

  軍人的本能讓這支勝利之師每個人都盡快打掃戰場,從死人堆里撿拾著自己合用的武器、收集著彈藥;那些基層軍官就在亂兵中不住地喊著番號,呼叫著自己的手下。失散了的士兵就像孤魂野鬼一樣呆在一邊,等著其他人集合完畢,盼著自己的長官和同一個班、同一個排、同一個連隊的召喚…但很多人都等不到召喚,甚至沒能聽到一聲最熟悉的聲音。和中央軍的黃埔生一樣,桂軍的桂林軍校畢業生也有著一樣的傳統:沖鋒時連排長打頭;這一仗一三一師的連長在戰后還能站著的只有十一人…營長、團長都有殉國的。

  “…一連活著六十二個、二連八十一個…八連全部殉國…”活著的各個團長在點著自己的部隊,聽著殘存的營連長們報數。一個個行尸走肉般地聽著那些讓他們欲哭無淚的數字傳進耳朵里,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師長也在戰場上轉,就在他們身邊穿行。

還剩下多少人了?犧牲了多少人了?覃連方和所有的下級軍官一樣有點不知所措,他在帶領桂軍對抗中央軍和圍截長征的紅軍時,都曾經血戰過,都曾經以一擋十地獨擋一面,但卻從來沒試過打得這么慘、死得這么慘  一三一師是一支新部隊,為了讓新兵們盡快成為戰士,覃連方在一個月里下的功夫比他帶過的任何部隊都多;他鼓勵他們和其他部隊打架、他縱容他的士兵一切的暴力、他經常到士兵當中去和他們同操同吃…不知不覺間這些年輕的官兵們和他就情如父子一般,但只是一個晚上,只是對陣著一個鬼子大隊,他的八桂兒郎們就少了一半以上忽然覃連方一下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結束了,勝利了當慘白的晨曦降臨時,每一個一三一師活著的官兵都失去了常態,他們還不習慣這樣的場面、他們還不相信前一晚大家還在一起說笑的弟兄們就這樣沒了…他們不斷跌跌撞撞在破碎的尸體間發瘋似地翻動,查找著自己最要好的兄弟;陣地上到處是帶著哭音的呼喊,無數個不被歷史記住的名字響徹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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