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覺得自己真的沒有了活下去的機會時,你那些死去的弟兄就會一個個忽然在你腦海中冒出來,都帶著笑,特別的清晰,讓你覺得死去并不可怕…摘自《祖爺爺的抗戰回憶》)
探照燈!投射到身上的燈光在曹小民眼里和子彈沒什么區別,就像在戰壕里遭到掃射一樣,他一個翻身…棺材船當即傾側,曹小民翻到了江水里,就在同時他看到暗紅的機槍子彈打得那個棺材木屑飛濺,身旁響起“嗤嗤”的聲音,一顆子彈竟然擦著他耳邊濺起浪花,帶著似乎可以看見的尾沫鉆進了水里。
渾身就是墮進了冰窟,隆冬的雪夜江水足以把人凍僵,但體內急速分泌的腎上腺素使他暫時忘卻了寒冷,深深吸了一口氣曹小民就往水里鉆了進去。本來水性好得驚人的他在這時卻發現自己根本浮不起來——因為身上受了重傷,害怕武器會丟失的他竟然把子彈、手榴彈和他的一長一短兩支槍都以最牢固的方式綁在了身上!
完了!沉入到黑暗的江水中,曹小民眼前竟然出現了那個在無錫郊外河中,死去依然直著身子浮在水上的國軍士兵,是他把那具尸體推到水底的;帶著點眩暈,曹小民視乎看到了自己的尸體直直地浮在長江上,向著下游漂去…
這是一個完全孤獨的世界,槍聲炮聲都消失了,一切原來可以看到的東西也消失了,耳邊只有“咕隆、咕隆”響的水聲,連浪頭“嘩嘩”的涌動聲也忽然聽不見了。身上的體溫正在飛速下降,重傷的左手無法遞起來劃水,只能依靠一只右手。
“咚!”一聲沉悶的暗響,鬼子的汽艇撞上了他頭頂的棺材,身周的水流翻涌旋轉,腦中七葷八素的他卻在這時一手抓到了被鬼子撞得在水中翻滾的棺材!
閉著氣盡量讓自己放松!汽艇會過去的,棺材會浮起來的,只要閉著氣熬過去就行…但是曹小民卻發現自己無法放松,刺骨的寒冷讓他渾身收緊,他竟在水中不住的發抖!
棺材終于浮上了水面,曹小民卻連爬上翻轉了的棺材都辦不到,他只能盡量把右手壓到木板上,讓身體更多的浮出水面,否則他根本無法呼吸。水性那么好,能夠在日本的海邊上游到任何一個肉眼看到的小島,但是此刻他卻發現自己完全沒有了掙扎的余力,他只能抓緊那個已經被撞爛了的棺材;身上的武器和浸透了水的棉衣都在把他往下扯,刀割一樣的寒冷在把他凌遲著,一陣陣眩暈越來越重地壓在頭上…
“快,把手給我…”顧不得江水的冰冷,劉峻嶺一把跳進水里拽著那個幾次想爬上岸卻被浪頭涌上來又卷回去的弟兄使勁把他拖到岸上。
不是,第五個了,黑暗中看著很像但不是;曹長官呢,怎么還沒見人!?劉峻嶺心中發急,沿著岸邊繼續跑動,看看還有沒有要登岸的同袍,乘火輪過來的人還有能力的都和他一樣在接應后邊乘木排和單個棺材到達的弟兄,每一個人都會在接應到自己人后仔細看看上岸的人,看看是不是他們的曹長官。
“誰見到曹長官了?”隨著上岸的官兵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問起來,但都沒有人看到曹小民。
曹長官肯定是掩護大家最后一批離岸的,他還在后頭,他一定能過來的…每一個上了岸的人都眼巴巴盯著江面。
“快集合,轉移…”剛上岸,渾身滴著水的邢龍顧不得疲勞與傷痛,看到岸上那么多散落的官兵一個個失了魂似的在接應零星到達的人,連忙開始了他的指揮官工作。
曹長官還沒到!?邢龍明白為什么那些先上岸的官兵那么失魂落魄了,他的心中一涼:曹小民身上的傷有多重他清楚,如果他沒上木排或者火輪,憑他自己的力量去劃一個棺材過來可能都無法做到!難道…他的臉上已經分不清掛著的是江水還是淚水!
如果我是曹小民,現在會怎樣做?邢龍問自己,但他不是曹小民,他無法找到答案;他只知道如果是邢龍在指揮,他一定會集合隊伍趕緊離開!
他們的渡江行動暴露了,要攔截他們的可不止東岸的鬼子,這邊的鬼子肯定也已經出動了;一身冷水的弟兄們在經過了緊張的搶渡后,胃里的那一兩張攤餅應該早就消化光了,等他們精神上一旦放松下來,很可能馬上就會倒下;鬼子說不定還會讓他們的巡邏艇運送士兵過來沿岸搜索…登陸西岸了,但依然危機重重,他們只能盡快離開!
好像要印證他的分析一樣,就在邢龍還在猶豫的時候,已經看到了來自江面上閃動的槍火——鬼子的巡邏艇真的過來了,那是他們的機槍!
黑暗中的槍火分外搶眼,子彈一陣陣對著江岸的水線開火,夜色中暗紅的子彈不斷射向每一個可疑的角落,試探著岸上的情況。偶然有剛到岸往上爬的官兵撞在槍口上,不甘地倒在了距離生天一步之遙的水里。
“弟兄們!別開火!”冒著槍林彈雨,邢龍沿著岸邊貓著腰一直跑,一邊大聲喊叫著。北風很大,還下著雪,他的聲音傳不了很遠;幸虧這些經驗豐富的老兵都很安靜,又或者他們本來就沒幾條槍,根本無法還擊;不管鬼子的機槍怎么打,整條江岸線上就是死一般沉寂。巡邏艇上鬼子的20mm機關炮找不到打擊目標,很快這條巡邏艇就過去沿著江岸北上了。
黑暗中慢慢聚攏的官兵們終于開始轉移,拖著沉重的腳步,帶著沉重的心。他們大多數人是乘坐火輪到達的,有一部分是比較穩定的木排,后面的弟兄呢?那些只能自己劃著棺材過來,筋疲力盡的弟兄們呢?他們能夠有幾個人活著上岸?鬼子的巡邏艇已經過來封鎖江岸了!
身上已經開始麻木了,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甚至感覺不到冷,只是覺得人要昏迷過去,曹小民的腦中出現了那部經典之作泰坦尼克號男主角頭發上帶著雪屑沉向深海的鏡頭…
但愿弟兄們都活著到達對岸…忽然他的頭腦開始清醒了些,因為他覺得自己應該在最后的關頭,在自己無法支持的最后時刻給弟兄們送上一份美好的祝愿。…當你覺得自己真的沒有了活下去的機會時,你那些死去的弟兄就會一個個忽然在你腦海中冒出來,都帶著笑,特別的清晰,讓你覺得死去并不可怕…是的,祖爺爺沒說錯,曹小民的耳邊響起了一段秦腔,他看見了“程瘋子”、他看見了“大根”、他看見了“老光棍”、“蛐蛐兒”…一個個都帶著笑,臉上圈著光暈…怎么“老崩牙”也在?…
彼岸,西邊的岸上,一個個濕漉漉的官兵爬上岸,他們有的人直接撞到了鬼子把守的渡頭,面對比冰雪還要寒冷的刺刀,絕望地放開扒上岸沿的手讓自己再次被浪頭卷回到江里,然后再也使不出勁上來了。有的人上岸后艱難的在雪地上爬行,當他們看見那些帶著狼狗打著手電的鬼子巡邏兵的時候,再也支撐不住了,就那樣在精神上放棄的一刻忽然死去。有的人卻早在和拍岸的浪頭搏斗中就已經耗盡了體力,最后伸著僵硬的、指甲都脫光的雙手被江水卷去…
整條西岸都有靠岸的中國軍人,除了那些坐火輪過去的人外,大多數人都無法控制得了登陸點;他們更多的是隨著江水沖到對岸,散落在超過十公里的岸線上。他們有的死在鬼子的搜捕中,有的死在寒冷與饑餓中,但也有的終于越過了鬼子的搜捕封鎖線。
漫長的江岸線一整個晚上都在上演著鬼子兵對他們的搜捕,人數不多的的鬼子無法封鎖住那么漫長的一大段江岸;空著手帶著傷完全無法還抗的中國軍人所能依賴的竟只有那會要他們命的風雪,夜色中的風雪讓他們更難以被發現…但是當夜色散去后就會有很多人被發現冷死在荒野中,很多人在接下來的幾天還會死在饑寒交迫和傷病中。
彼岸,并不是逃出生天的彼岸,那僅僅是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另一段;活下來的都是生存意志強到極點、在這次逃亡中運氣好到極點的人。他們沒有得到任何友軍的接應,他們得拖著受傷的濕漉漉的饑腸轆轆的身軀對抗著下雪天的寒冷!
天上雨雪交加,在西岸的荒野上,乘火輪過去的上百人的瑟縮的大隊和自己劃著棺材過去的三兩成群的散兵跌跌撞撞在雪地上繼續西進,他們的總數不到四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