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符。兩刀。數百里。三千佛。這甚至已經不能稱為神符,其威如天,是天符。人間從來沒有出現過如此強大的符,顏瑟大師沒有寫出來過,王書圣沒有寫出來過,往前追溯無數萬年,也沒有出現過。寧缺現在是知命境巔峰,是很強大的神符師,但按道理來說,他沒有逾過五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寫出這道符來。但現在桑桑在他的身體里,她哪怕虛弱的馬上就要死去,一滴神力,對人間來說,便是一片滄海,因為她是天。寧缺用的便是那片滄海,他用天空來命令這片天地,所以才能寫出這道天符——這就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誰能敵?無數紅杉樹倒塌,森林盡毀,數百里方圓內,只見煙塵不見佛,只聞鷹嘯獸嚎,不聞經聲,佛光仍盛,諸佛已死。寧缺望向遠方,黑暗天空邊緣有金色的微光。他知道這個世界里還有很多佛,那些佛正在向這邊趕來,不知何時能追到。他轉身,望向身前這條大河。大河寬約千丈,水勢平緩,河水極清,除了靠著岸邊的地方有些水波,其余水面靜如明鏡,甚至能夠看到河底的石頭與游魚。這條大河貫穿棋盤世界南北,看不到來處,也望不到去處,如果想要去往東方,無論怎么走,都必須過河。寧缺看著河東遙遠某處,微微皺眉。走到倒在河畔沙地里的紅杉樹前,他舉起鐵刀,切斷巨大的樹干,然后用鐵刀進行整理,掏空樹干,又仔細地切磨樹干的另一面。沒有用多長時間,一只木船便在鐵刀下成形。但他沒有停止,依然拿著鐵刀不停地切掉那些多余的木茬,很是仔細,很有耐心,似是根本不在意,棋盤世界里的無數佛,正在向河邊趕來。沉重的鐵刀在他的手里變成一把小雕刀,仿佛在紅杉樹干上雕花。沒有漏過任何細節,到最后,他甚至真的在木船舷畔雕了一朵花。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練手。木船終于做好,外觀非常精美,他還用鐵刀削了兩個船槳。槳面光滑,連根木刺都沒有,到這時,他才覺得滿意。他用微顫的手把鐵刀收回鞘中,把木船推下河,爬了上去,揮動船漿,沉默地劃船,直到劃到河面三分之一處才停下。佛祖的棋盤世界。充滿了佛光,也充滿了惡意,只有來到這條清澈大河的中間,他才覺得有了些安全感,才敢把桑桑從背上解下。他把桑桑的身體抱在懷里,伸手到她鼻端,發現已經沒有呼吸,但他知道她沒有死,這具身軀本來就可以很長時間不用呼吸。他懷里的身軀很高大。有些胖。抱著有些不方便,但他還是這樣抱著。靜靜看著她的眉眼,忽然笑了起來,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他知道桑桑沒有死,意識或者說神魂在他的身體里,進入了某種很奇怪的狀態中,像是沉睡,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醒來。昊天的神奇手段,是他所不能了解的事情的,他有些擔心,卻不是太過擔心,所以才有心情,用手去捏她的鼻子。這個動作很親昵,是小夫妻間常見的動作,只不過他和桑桑這對夫妻有些與眾不同,平時桑桑醒著的時候,他哪里敢做這些。他早就想做這些事情了,他還想掐她胖乎乎的臉蛋,他還想揪她的耳朵,他還想把手伸進她的衣服里尋些暖與軟,想做些很親密且邪惡的事情。雖然那些親密而邪惡的事情不能做,但別的可以做一做,這般想著,他的手在桑桑的臉上不停捏弄,揪完耳朵后,甚至把她的鼻子向上頂起,讓她做了個鬼臉,看上去就像是可愛的小豬。寧缺看著她的臉,笑著唱道:“嘿,豬…”“我說過,不喜歡被你叫黑豬。”桑桑的聲音,忽然在他的心里響起:“而且如果你再敢對我的身體做這些事情,我就殺了你。”寧缺嚇了一跳,看著懷里她的臉,有些不安地問道:“你醒了?”桑桑說道:“我本來就沒有睡著…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永遠醒不過來?這樣你就可以隨便羞辱我的身體,而且還把她娶回家。”躺在寧缺懷里的桑桑,閉著眼睛,雙唇不動,仿佛沉睡的神明,但她卻在說話,這讓他感覺有些奇怪,有些難以適應。聽著她的話,他有些惱火,說道:“都什么時候了,還只記得吃醋發嗔,你越這樣,中毒越深,到時候你真死了,我就真去找她!”桑桑說道:“你去啊,你不去就是我孫子。”寧缺覺得她現在就像個不講道理的小孩,懶得繼續和她爭吵,問道:“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你在哪里?”桑桑說道:“我在你身體里。”寧缺問道:“身體里什么地方?識海里?”桑桑說道:“你想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寧缺想了想,認真說道:“我一直把你放在心里,你當然應該在我心里。”桑桑沉默了會兒,說道:“我就在你心里。”寧缺笑了起來,說道:“聽起來,你好像害羞了。”桑桑說道:“我又不是人類,怎么會有這種卑微的情緒。”寧缺說道:“我教你啊,你剛才就是害羞了。”桑桑說道:“無聊。”不用再擔心她被佛光殺死,寧缺覺得渾體通泰,很是安心,所以快活,正準備與她再斗斗嘴,忽然想到這事,埋怨說道:“你既然能夠離開神軀,為什么不早這么做?何至于被那些佛光傷的這么重。”桑桑與他互為本命,才能合為一體。但她畢竟是昊天,當初在桃山光明祭時,寧缺奪了掌教的天啟,她只是給了他一道神力,他便被撐的到處流血。如果全盛時期的她進入他的身體,他只有死路一條,現在她非常虛弱,才能使用這種方法。桑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她嫌煩,更因為,她之所以遲遲不肯進入他的身體,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她進入他的身體。便是真正的身心合一,她與他之間的牽絆,將會強大的難以形容,將來她要離開,便會變得無比困難。她的沉默,讓寧缺覺得有些不解。又有些隱隱不安,他想了想,想不明白,笑著伸手在她的臉上輕輕拍了拍,然后拾起雙槳繼續劃船。木船向著河對岸緩緩而行,就在船首剛剛劃過河面正中間那條無形的線時,對岸東方的原野上,忽然飄來了一大片黑云。那片黑云飄到大河上方,便不再繼續飄行。云里蘊藏著的濕意,變作雨水嘩嘩落下,一時間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暴雨打拍在他的身上臉上,生辣作痛,躺在船里的桑桑的身體,更是被雨水擊的噼啪作響,他明知道神體應無恙,但看著這幕畫面。還是覺得很心疼。解下大黑傘撐在了桑桑上方,心想至少要保住她如花的容顏。好吧。船舷上刻著朵花,桑桑的臉長的如此普通,實在談不上如花般嬌艷,寧缺笑著想道,用力揮動雙槳,讓木船如箭般穿行于風雨之中。紅杉樹干很寬很厚,木船很大很結實,雨水再如何狂野,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把船里灌滿水,他并不擔心,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的眉頭緩緩蹙起,神情漸漸變得凝重而警惕起來。暴雨落在清澈的河水里,擊出無數水花,河水漸漸變得渾濁起來,可能是上游的山洪進入河道,可能是暴雨太烈,掀起河底的沉泥,應該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河水渾的如此之快,顏色瞬間變的如墨一般,很不正常。天上的云很黑,落下的雨水也很黑,黑如墨汁,河水也變成了墨汁,開始散發淡淡的墨臭,然后是各種腥穢的臭味,非常古怪。寧缺沒有任何猶豫,伸手收起大黑傘,把桑桑的身體重新背到身后,用繩子仔細綁好,然后用微顫的手抽出鐵刀,對準河面。先前在岸邊,他完成造船后,收刀時手也有些微微顫抖,這時候拔刀也在顫抖,因為他很累,從桑桑開始做惡夢后,他就沒有睡過覺。忽然間,木船緩緩下降,向河水里沉去。寧缺看著船內,沒有看到漏水,那么敵人必然在河水里。河水本來十分清澈,在岸邊都能看到河底的石頭,但現在,河水已經變得漆黑無比,以寧缺的眼力,也看不到水下一尺的動靜。河水很詭異,甚至就連他的念力感知仿佛都能屏蔽,木船繼續向河水里沉降,他卻連敵人都沒有找到,那么如何應敵?寧缺知道必須離開了。他踏向船底,木船下沉的速度頓時變快,而他的身體已經騰空而起,下一刻,便準備斜直向前掠出。這里距離河岸還有四百丈距離,以他現在的境界,很難在如此暴烈的風雨里一息奔出如此之遠,但他想嘗試一下。就算最終還是會落水,只要能夠離岸邊近些,想要擺脫這條詭異的大河,也容易些,而且他應對如此之快,應該會出乎那些敵人的想象,打亂對方的部署——然而他沒有想到,反而是敵人的反應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河面被暴雨擊打的到處都是水花,就在寧缺剛剛掠起的那瞬間,一朵水花忽然綻開,一道白影鬼魅般刺破風雨,卷住了他的腳踝。腳踝處傳來一股巨大的力量,寧缺根本沒有低頭去看,手腕微顫,風雨里便有刀光一閃起,如閃電般明亮。那道白影驟斷,然而隨后,又有數十道白影從河水里鬼魅般探出,纏住他的全身,數十道恐怖的力量,拖著他向下墜落!刀光如電,照亮晦暗的河面,數十道白影在鐵刀之前,紛紛斷裂,然而他的前掠之勢也被終止,不得不重新落回船上。看似應對的很輕松,寧缺的心情卻有些沉重,他想不明白,那數十道白影是什么,竟然能夠承受如此大的力量,強行把自己拉了回來。腳邊傳來啪啪的聲音,他低頭望去,才發現那數十道白影都是鞭子,都是白骨做的鞭子,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白骨都是人類的骨頭。這些白骨鞭仿佛有生命,被切斷后還在不停地扭曲掙扎著,拍打著船身,在堅硬的紅杉木上拍出極深的痕跡,自身終于也崩散成碎骨。就在這時,木船終于沉到了河面之下。就在河水被破開的那瞬間,浪花微卷,漆黑的河水稍微清澈了些,寧缺終于看清楚了,船的四周有無數雙手。那些手抓著木船的底部,不停地向下用力,木船才會沉。木船是堅硬的紅杉木削成的,光滑而堅硬,那些手為什么能夠死死地抓住船壁?那些手白如美玉,但很不美麗,因為就像先前那些白骨鞭一樣,這些手上沒有血肉只有白骨,鋒利的骨指深深楔在船壁里。無數雙骨手拖著木船,拖著船上的寧缺,拖著寧缺背上的桑桑沉向黑暗的河水深處,仿佛要把他們拖進地獄。河水幽暗,除了無數雙慘白的骨手,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聽不到,四周黑暗死寂一片,格外詭異而恐怖。“助我。”寧缺在心里說道。桑桑聽到了他的聲音,下一刻,他的眼睛變得異常明亮,其間仿佛有星辰正在爆炸,氤氳無限光輝,那些是最純凈的昊天神輝。現在,她是他的眼,他的眼里有神威,目光之前,漆黑的河水驟然間變淡,變得清澈起來,被遮蔽的視線恢復。寧缺看到了那些骨手的主人,那些慘白的骷髏。沉船四周的河水里,飄浮著數萬只骷髏,密密麻麻地圍在四周。這些骷髏在河底不知道生活了多少年,有些骷髏的骨頭已經發黃,在水里飄浮,不時被水流沖斷,有的骷髏的頭蓋骨缺了個大口,有黑色的魚兒在其間游動,這些骷髏看著沉船,如黑洞般眼窩里盡是貪婪的神情。寧缺的聽覺也已經恢復,他聽到了湍急的暗流聲,聽到了黑暗的河水深處傳來凄厲的鬼哭聲,聽到了數萬只骷髏快活的笑聲。那些笑聲如此快活,為何卻又顯得那樣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