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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的右手在寒冷的夜風中。
她食指腹上生起一道光線,光線驟趨圓融,變成一團微弱的火焰,火焰的顏色異常潔白,沒有一絲雜質,透著股圣潔的味道。
緊接著,她的拇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的指腹里也同時生出這種圣潔的光焰,把她微黑的小手照耀的異常白皙。
這些圣潔的光焰便是昊天神輝。
她手指間的昊天神輝,被夜風一吹便招搖而起。
更多圣潔的神輝光焰,從她身上嶄新的衣服布料空隙里,從她微黑的小臉上,從她微黃的發絲末端滲了出來,罩住她瘦弱的身軀,被她握在左手間的大黑傘仿佛感應到了什么,無風而緩緩合攏,沉默依在她的腿畔。
雁鳴湖崖上大放光明。
桑桑大放光明。
仿佛無窮無盡的昊天神輝,從她瘦弱的身體里噴薄而出,瞬息之間照亮了她身前覆著雪的山崖,崖下狼籍一片的雪湖,湖對岸的斷井頹垣,照亮了西岸的雪橋蘆葦,東岸的冬林雪僧,照亮了整座長安城。
圣潔而熾烈的光芒,從雁鳴湖畔射向天穹,傳向長安城里的每一個角落,深沉的夜里仿佛迎來了一場莊嚴的日出,亮若白晝。
雁鳴湖畔山崖上。
桑桑身體外的昊天神輝仿佛沒有任何溫度,因為她的發絲未卷,衣物未焦,但那些已成熊熊燃燒之勢的光焰又似乎真的在燃燒。
她衣服上染著的血水被灼化的毫無蹤影,鞋上沾著的泥土臟雪也盡數化作了青煙飄散一應污濁都被凈化一空,變成比干凈更加干凈的透明。
就如同她的人那般透明。
天啟十四年的某一日,那位逃離西陵神殿的老人來到了長安城,他買了碗酸辣面片湯,潑了半碗酸辣面片湯,污了自己的棉襖。在臨四十七巷老筆齋里見著一個黑黑瘦瘦的姑娘,從此便不愿再離去。
那位老人看著她,跟著她,對她說機緣道光明,把畢生所學毫不藏私地傳授給她,并且感慨萬分說道,我從未見過比你更透明的存在。
所以桑桑是透明的。
所以她的身體里所散發出來的昊天神輝,沒有任何損耗。沒有任何折射,就如最初本原的神輝那般圣潔而純凈。
西陵神殿有苦心向道之輩也掌握了昊天神術,比如道癡葉紅魚便精于此道,然而道門中沒有任何人能夠施發出比桑桑更純凈的昊天神輝。
因為她本就是光明的傳人。
她就是光明的女兒。
西岸橋畔的蘆葦在潔白的光線照耀下,仿佛變成白玉石雕成的美物。
葉紅魚緊緊握著欄桿,看著遠處湖上那片奪目的光明。震驚的無法言語,她知道桑桑會神術,還曾與那個小侍女彼此參詳過,但她從來不知道桑桑真實的神術能力竟然強到了這種境界。
此時本來應該是深夜,無法借取昊天的光輝,她完全無法理解,桑桑怎么能夠放出如此多的光明,雖然知道她是光明神座在世間唯一的傳人,西陵神殿一心一意想要請回桃山的人。她依然無法理解。
沒有人理解此時雁鳴湖畔的光明,包括站在城墻之上的葉蘇,不過他此時并沒有像自己的妹妹那樣試圖去理解眼前看到的這幕畫面。
看著照亮夜空的神輝,感知著那處的氣息,這位知守觀傳人的臉上寫滿了虔誠向往又震驚茫然的神情,喃喃說道:“好純凈的光明。”
站在葉蘇身畔的大師兄,也望著雁鳴湖的方向,他沒有動容,也沒有笑。反而神情格外凝重。不知道在擔憂什么。
軍營外那道雪橋下,羽林軍將士以及天樞處的修行者們。茫然震驚地看著雁鳴湖的方向,光線把他們臉上的情緒照耀的清清楚楚。
許世抬頭望向夜空里那些黑云反射的美麗光線,動作顯得格外沉重,滿是皺紋的蒼老臉頰上寫滿了疑問。
盤膝坐在雪橋上的二師兄,從白晝到黑夜絕大部分時間都低著頭,這時候他終于抬起頭來,望著雁鳴湖處的光明,極罕見露出真摯的微笑。
然后他望向許世,說道:“這就是奇跡。”
雖然這不是書院創造的奇跡,但奇跡就是奇跡,當初顏瑟大師與光明大神官同歸于盡后,二師兄登上無名山,看著小侍女手捧骨灰入甕,心生憐惜之余,不知為何總覺得將來小侍女的身上一定會發生奇跡。
為此,他不惜與最尊重的大師兄辯論爭執。
今夜他終于看到桑桑身上發生的奇跡,于是他開始微笑。
雁鳴湖東岸的冬林里,七念身上覆著如蟬翼般的萬片雪,看上去就像一座冰雪雕成的佛像,先前無論雪湖上的戰斗如何激烈,這位佛宗行走始終保持著沉默,合什守心,對抗著蟬聲后的那人,平靜等待著結果。
當昊天神輝在山崖上出現后,他忽然睜開了雙眼,薄雪從他的眼簾上簌簌落下,他溫和卻堅毅的眼眸里,出現了很多復雜的情緒。
那些情緒是慈悲,是平和,是掙扎,最終化為贊嘆。
冬林里一直幽幽若有若無響著的蟬鳴,在此時也有了變化,蟬聲的節奏奇異地顯現出冷漠厭憎的情緒,但聲調卻顯得有些滿意。
皇宮雪殿外的亭榭里。
大唐國師李青山,看著南方驟然照亮夜空的光明,正在捋須的右手猛然一顫,揪下了數莖長須,臉上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站在雪鐘旁的黃楊大師,看著雁鳴湖方向,微微張唇,一聲唏噓化為一聲慈悲的佛號,手掌似乎無意識里拍打在鐘面上。
古鐘上的薄雪寸寸破裂,順著鐘面滑落到地面上。
悠揚而莊嚴的鐘聲,在如白晝般的黑夜里傳向遠方。
此時桑桑眼中的世界是白色的。
純凈無暇的白。
那是光明的顏色。
她的目光并沒有停留在那些純凈的神輝世界里。而是沉默看著雪湖上的那個背影,感受著那道念力所傳遞的訊息。
那道念力在拼命地召喚,顯得那般的貪婪,那樣的饑渴,甚至帶著幾分恐慌的意味,就如同一個想要吞噬掉她血肉的魔鬼。
桑桑清晰地感受到這種意味,但她并不恐慌,在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之中。她平靜地敞開自己的精神世界,開放給念力那頭的寧缺。
某些意識早已成為桑桑的本能,她的精神,她的血肉,她的神輝,她的生命。她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也是寧缺的,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與他分享,或者奉獻給他,既然如此,何須恐?哪里會慌?
她是寧缺的本命,寧缺也是她的本命,那么你要多少。我便給你多少,哪怕是所有,你要什么,我便給你什么,哪怕是生命。
如果修行者與本命的關系是知音,寧缺和桑桑便是世間的第一等知音,不是高山流水,而是鍋碗瓢灶,他們的喜怒哀樂相通。他們心意相通。他們生死相通,他們不需要嘗試理解彼此。他們天生理解彼此。
如果修行者與本命的關系是親密,寧缺和桑桑本是世間最親密的兩人,他們自幼同食同宿,酷暑時抵足而眠,寒冬時共裘取暖,一挑眉便知道你拿樹枝寫字寫的得意,一憨笑便知道你洗碗時手被豁沿割了道口子。
如果真的有天道命運,那么十五年前,昊天讓他們在千里餓殍的河北郡相遇,然后開始同生共死,曾經同生共死,并將一直同生共死下去,這就是命運。
冥冥之中仿佛早已注定了這一切。
冥冥之中仿佛有相通之道。
此時桑桑以生命燃燒的昊天神輝,便要依循著冥冥中的那條通道傳給那個人。
天地間的氣息驟然澄靜。
光明里,桑桑臉色雪白,眉頭緊蹙,似乎非常痛苦,但臉上卻帶著笑意。
她身上熊熊燃燒的昊天神輝,驟然間凝成一束,向著山崖下射去,搭成了一座光橋,把雁鳴山與雁鳴湖連起來。
無窮無盡的昊天神輝,通過這道光橋,穿過雪湖上的寒風,源源不斷輸進寧缺的身體里,令他握著的那把樸刀上大放光明!
撲面而至的昊天神輝,令夏侯的眼瞳驟然劇縮,然而在極短的瞬間里被灼燒至漸趨黃枯,流露出震驚與恐懼的神情。
他感覺到這不是浩然氣擬的昊天神輝,而是真實的昊天神輝,是他最恐懼的那種力量,雖然他早已背叛魔宗,投靠道門,但他依然恐懼。
無數的昊天神輝從刀身吐出,把夏侯的身體籠罩進去,這些本應莊嚴慈悲的光焰,在此時卻顯得如此冷酷,無情燒灼著他的與精神。
這些神輝光焰,在此時此刻等若是寧缺自己的神輝,所以他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他刀鋒驟厲,挾著奪目的熾烈光焰,向前砍了下去!
這一刀是他最熟悉的刀法,也是最簡單的刀法,沒有任何花俏招式,只是從上劈到下,卻也是他最強大的一刀。在梳碧湖畔,他就這樣砍掉了無數馬賊的頭顱,在書院側門,他一刀便把柳亦青砍成了廢物。
夏侯手中那把鐵槍,再也無法承受刀身上的浩然氣力量,以及昊天神輝的燒灼凈化,崩一聲脆響,從中斷成兩截!
刀鋒一往無前繼續向下。
夏侯一聲暴喝,如雷霆炸響在雪湖之上,只見他那雙鐵手以欄橋之勢橫擊向前,硬生生把寧缺的刀夾在了拳里!
夏侯雙拳巨大的沖擊力順著刀身傳向刀柄,再傳至寧缺的身上,但他仿若毫無察覺,低著頭抿著唇,一聲不發繼續向壓!
噴吐著昊天神輝的刀鋒,燒灼著夏侯的拳頭,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向下移動,距離他瘦削蒼白的臉越來越近。
面臨著即將到來的死亡,夏侯發出一聲瘋狂般的嚎叫。做出了最后的努力,抬起受傷嚴重的那只腳,猛地向寧缺的腰腹間踹了過去!
就算夏侯這一腳踹中寧缺,也再無法擋住寧缺的刀鋒和刀鋒上的那些昊天神輝,但他還是這樣做了,因為他要寧缺跟著自己一起死。
然而就連同歸于盡,他都沒能做到。
就在他腳尖踢中寧缺腰部的那瞬間,一道氣息順著腿傳到了夏侯的身體里。進入他的識海,最后在他的口鼻里,變成了極端濃稠的血腥味。
夏侯很熟悉那道氣息,因為他曾經感受到過。
他對那道氣息又很陌生,因為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感受到過。
那道幻化成濃稠血腥味的氣息是如此的冷漠,又是如此的高遠遼闊。仿佛站在極遙遠的天空上居高臨下望著他。
然后夏侯聽到了一聲蟬鳴。
白天在皇宮里聽到的蟬鳴,他以為是幻聽。
暮時踏入雁鳴湖時聽到的蟬鳴,他覺得似真似幻。
此時在臨死之前他再一次聽到蟬鳴,這一次他確認是真的。
寧缺被直接踹飛,重重摔落在雪地里,他艱難地撐起身體,想要爬起來再給夏侯補一刀,但怎樣掙扎終究也是徒勞,只好喘息著坐在了雪中。
夏侯的身上出現了一道刀口。這道刀口很直,起始處在額頭,然后向下延伸,切開他的鼻與唇、胸膛與腹部。
鮮血順著刀口處綻開的肉向外滲出,今夜的戰斗太過慘烈,他流的血已經太多,此時體內殘余的血,只能滲淌,看著愈發凄慘。
夏侯沒有倒下。低頭看著自己胸膛上的深刻血口。這道刀傷對于巔峰時期的他來說,或許并不能致命。卻不是此時的他能夠承受的。
四周的昊天神輝,不知因為什么緣故沒有斂滅,而是在繼續燃燒,寒冷的湖水仿佛變成了燈油,雪塊似乎變成了煤炭,整片雁鳴湖似乎都在燃燒,散發著耀眼的光線,把湖上的一切照耀的清清楚楚。
在神輝照耀下,夏侯看著胸膛上的刀口,知道死亡馬上就要來了,他緩緩松開手,任由兩截斷槍落下,砸的雪花一濺。
遠處皇宮里響起的鐘聲,終于來到了雁鳴湖上。
夏侯抬頭望著鐘聲起處,不知道是不是在想自己的妹妹。
鐘聲再起。
他魁梧如山的身軀內響起一聲嗡鳴,無數的細礫從身上噴濺而出,向四周散去,仿佛是他藏了數十年的塵埃。
悠揚的鐘聲不斷響起,回蕩在安靜的長安城中。
撲撲撲撲撲!
夏侯的身體發出一連串悶響,表面陡然下陷,有的地方則是高高隆起,骨折肉破,看痕跡就像是被人用拳頭砸出來的。
這些都是唐的拳頭。
在荒原上的連番刺殺里,唐冒著死亡的危險,拼著重傷,用血刀破了夏侯的盔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十幾道拳意。
過去這些日子里,夏侯用自己雄渾的真氣和恐怖的境界,強行把這些拳意之傷壓制了下去,此時昊天神輝燒融了他體內的經脈晶壁,于是無法壓制這些拳意,便在此時瞬間爆發了出來。
先前他用魔宗秘法,壓制住的那些傷勢,也再次爆發了出來,無數道傷口重新出現在他的皮膚上,畫面看上去極其詭異。
在死亡之前,要重新經歷一遍曾經受過的那些傷,重新承受一遍那些痛苦,不得不說,這是一件非常殘酷的事情。
夏侯的腑臟全部碎了,甚至可以說是變成了爛絮一般的事物。
肌肉里的血不多,內臟里還有很多血,所以夏侯開始咳血,帶著黑色的濃稠鮮血,順著他的食管氣管涌到嘴里,然后溢出嘴唇。
夏侯站在雪地里,一邊咳血,一邊大笑。
寧缺坐在雪地里,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后也笑了起來。
兩個人的笑容,有著截然不同的意思。
雁鳴山崖畔,桑桑坐在雪里,顯得極為虛弱,她看著遠方湖上的畫面,知道寧缺這時候根本不想笑,他肯定想哭。
想到這一點,她心頭一酸,便開始流淚。
涼涼的淚水,在她微黑的小臉不停流淌,卻洗不去漸漸顯現的笑容。
這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于是她輕輕哼唱起來。
“我們來自山川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河畔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草原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燕境無人的小村莊呀,要取你的命。”
“我們來自長安城無人居住的將軍府呀,要取你的命。”
這首歌的詞是她幫寧缺寫的那首笨拙的復仇小詩。
調子是寧缺小時候經常唱給她聽的搖籃曲。
桑桑的聲音很輕,還帶著一點點稚氣,說不上好聽。
但此時山崖上傳來的歌聲卻是這般動人,在凜冬之湖上悠揚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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