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歡騰的一日,這一日會永留史書,但不管是喜悅還是凝重,都只屬于賽里斯人。身為法蘭西人,狄德羅在這一日只想找個寧靜之處,咀嚼在這場大議里的收獲,將其變作拯救祖國的思想營養。
身為耶穌會成員,他的第一選擇當然是去公教的教堂沉思,他憎惡教會和法蘭西的主教們,但不等于他心中沒有上帝,這也是他對賽里斯天廟擁有極大好感的原因之一。在他看來,賽里斯的“上天”幾乎就是純粹理性意義上的上帝,任何致力于探索智慧之道的人都樂于面對這樣的神明,盡管面目有所不同。
如南京一樣,東京也有公教的教堂,都是耶穌會所建,賽里斯也就這兩座城市允許建公教教堂,而且還被限定了區域。
狄德羅沒能在教堂尋得寧靜,教堂里鐘聲長鳴,神父們說是在慶祝賽里斯舉國大議的成功。這讓狄德羅無語至極,耶穌會的“賽里斯化”已經明顯到這一步了嗎?即便是他這個泛信徒,都覺得有些難以接受。怪不得羅馬教廷里,要把耶穌會打為異端的呼聲越來越高,按某些保守派紅衣主教的說法,耶穌會就是一幫“耶奸”。
等狄德羅從教堂里出來時,中極殿大議圓滿結束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個東京,街道鑼鼓喧天,鞭炮長鳴,龍飛獅躍,人聲鼎沸。狄德羅清楚,即使回到龍門區的住所,也別想有片刻安寧。賽里斯人一旦狂歡起來,那動靜恨不得把地下的老祖宗們全吵醒了,跟著他們一起慶賀。
狄德羅只好避進了一座天廟,還好,這座天廟是供奉孔孟的圣宗天廟,這一宗的天廟喜歡寧靜,沒有像德宗善宗天廟那樣,整日歌聲不絕。鼓樂不斷。而今天這樣的大日子,絕大多數人都上街喜慶了,廟中殿堂更是靜靄無人。
學著賽里斯人,向無字天位碑和左右伺立的孔孟雕像鞠躬作揖后。狄德羅將自己的身體埋在殿堂后方的長椅子上,目光投于頭上穹頂的孔孟授業圖,心緒悠悠。
難得的寧靜沒持續多久,就被角落里一對老少的對話打斷,狄德羅無奈,正要起身離開,卻被對話內容吸引住了。他在賽里斯呆了多年。跟賽里斯的科學家們一起編撰《大百科》時,賽里斯語已經相當純熟。
應該只有十六七歲的少年道:“師傅,弟子想上街,想跟大家同慶。”
老者平靜地道:“與其讓心中之喜傾瀉在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中,不如一邊做事,一邊細細品。,就像吃飯一樣。細嚼慢咽,如此才知真味,如此才知這喜來之不易。”
“另外呢。今日事今日畢,喜只是心,不是思,事卻是行,不能因心動而誤行。即便只是掃掃地,擦擦桌椅這樣的小事,也不能被單純的心動耽擱了。大事都是這一件件小事累積起來的,要有所思,也得有這一件件行打基礎。得思,事成。最后才是心動,萬萬不可舍本逐末。”
老者一番話沒有吊書袋,卻是再經典不過的圣宗處事論,少年乖乖地應了一聲,然后開始一邊念叨,一邊寫寫畫畫。
狄德羅沒聽得太真切。就只聽到多少數字,什么人,等聽到天廟蒙學補貼時,才恍然大悟,這師徒倆是在做天廟的帳呢。
賽里斯天廟與公教教堂的體制對比下意識地在狄德羅心中閃過,跟公教教堂是靠教會什一稅發展起來的背景不同,賽里斯天廟能夠遍布全國,財源構成非常復雜。
賽里斯天廟的發展經歷過三個階段,最初是天主教時代,前身甚至還要追溯到廣州西關天圣教的小天廟。在這個時代,天廟主要是靠傳統的廟田、香火供奉、生死法事和醫藥事上的收入。
之后天主教解散,天廟成為只靠《圣經》、《圣律》聯系在一起的松散組織后,也迎來了大發展時期。為限制天廟影響地方政務,在國家的管控下,天廟失去了置辦土地資產的權力,同時在香火供奉、生死法事和醫藥事上的收入也受到嚴格限制。但國家也在教育、慈善和功德事上給予補貼,例如辦蒙學給一定名額的夫子俸祿,辦慈善救濟機構,也給相應的補貼,同時天廟還承攬了公墓維護工作,從中央到地方各級都會給相應補貼。當然,《宗教令》里將這項事業也開放給了佛道各教,只是天廟在這事上有專業素質,大家都喜歡選擇天廟照料公墓。
除了國家基于教育、慈善等事業的各項補貼外,天廟巡行祭祀會還會補助經濟困難的天廟。巡行祭祀會靠與英慈院的緊密關系,多年發展出偌大的醫療事業,包括上百家天廟醫院,多家善業藥堂,也躋身成為一個小有規模的財團。
第三個階段則是以十年前的劉綸案為標志,此時天廟已在英華遍地開花,良莠不齊之勢越來越明顯。華夏大地上無數城隍廟、娘娘廟,乃至破敗道觀拿了《圣經》和《圣律》,就搖身一變成了天廟,原本的廟祝、道士也成了祭祀,其間所行之事,讓天廟質地越來越斑駁不純,皇帝關注劉綸案的重點正在于這股勢頭。
為此皇帝責成政事堂、兩院和天廟巡行祭祀會針對天廟制定了更嚴苛的管控措施,雖然重點是整理天廟,防止天廟干涉政務,但關鍵手段之一正是管住天廟的錢袋子。近十年來,各地天廟紛紛建立起財務核算制,并且公開收支。
有諸多固定收入,天廟對香火供奉就不怎么在意了,類似圣宗、仁宗、隱宗這些天廟,為了強調自己是為求索大道而遁世的原則,還往往禁止金錢供奉,跟那些只求香火旺盛的佛寺道觀形成鮮明對比。
要求富貴,天廟絕不是好行當,但天廟祭祀和學徒的生活也說不上清苦,至少衣食是無憂的,如此才能容眾多不愿從政經商,乃至投身“顯學”的志士們安享紅塵之外的生活。
天廟規模不等,小的可能就只有三五個學徒,一兩個祭祀。十來個雜役,經辦一處公墓,或者一座蒙學、一座殘障院、救濟院、養老院。一般的則是十來個學徒,數十個雜役。三到五名祭祀,以及一位祭祀執事。大的則可能有上百學徒,數百雜役,十多乃至數十名祭祀,以及一位總祭。
雜役多是義工,不少甚至是身負輕罪的囚徒,一邊干活一邊正心。學徒也是兼職性質。祭祀終日著麻衣,不佩金銀,總祭的月俸也不超過二十兩,一般祭祀不超過十兩,天廟收支更要月月公開,以備教民以及官府核查。
狄德羅聽到的動靜,應該就是這座天廟的師徒倆在為月底的帳目公開忙碌。
“四月虧空三十多兩呢,愿意來咱們圣宗干活的義工越來越少了。咱們圣宗老是找巡行祭祀會要補貼,要被別宗祭祀們笑的。”
學徒算完帳目,抱怨起來。
“師傅。文部的楊主事,還有東院的候院事不都在咱們這里結根么?是不是跟他們說說,要他們幫幫忙,給咱們加一些輕罪勞役?”
學徒腦子很靈,很快就找到了解決辦法。
老者卻斥責道:“這是涉政!今日你想著靠官府的人脈關系解決小問題,明日就能想著靠關系謀大富貴!長此以往,天廟也要變成名利場!”
學徒哦了一聲,卻還不甘地道:“咱們能謹守這條線,不等于別人就能守得住,龍須街上的天廟富得流油。書樓都建第二座了,他們真的沒有越界?”
老者道:“有沒有越界,自有巡行祭祀會和官府監察,還有都察院時時盯著。再說了,不管是法還是禮,我們只求問心無愧。怎能以他人之為作準繩呢?”
學徒繼續辯道:“一顆耗子屎會壞掉一鍋湯,祭祀會和官府的監察隔著好幾層,咱們天廟真心要涉政,往往就是一句話的事。天道都言,制不實,行不正…”
老者嗯了一聲,語氣再無斥責,而是轉作教誨,顯然師徒倆又進入到了教學模式,“天廟不涉政這一條,法只管大處,不管小處。小處就得靠禮,你剛才所言之事,就是小處。我是以禮禁你,而不是以法禁你。”
“什么是禮?不是舊世的綱常禮法,而是人之常德。就像殿堂中在公祭,你卻在一邊奏喜樂,這事國法管不到,但大家都要唾棄你。”
“天廟不涉政,是天廟立身存世的根本,我們孔孟子弟,還有諸多隱士,以及行善之人,之所以能立廟奉香火,就在于我們將自己置身于紅塵之外,眼中無貴賤無利害,眼中人人如一,如此人人之間的紛爭,都與我們無關。我們只是安撫殘缺的身心,救濟事后的苦難。若是不守這一條,我們就不再是天廟之人。”
“所有天廟中人,都視此律為常德,違此常德,即便只是塵埃小事,我們都會失了根基…”
老者回憶起往事,話語唏噓:“當年劉綸和諸多祭祀們挺身而出,為北人發聲,引發天廟信民游街鼓噪,乃至沖擊官府,這是國法所管之事。劉總祭他們自知違法,慷慨入獄,毫無怨言。而大事之下,這些小事,就要靠我們自己日日警惕,謹守常德。”
學徒再嘀咕道:“人終究是要言利的,咱們天廟中人,不也還是人么?光講德,講禮,這可難保證守得住…”
老者再道:“武人難道在戰場上也要言利?咱們天廟,就如人心征伐的武人啊,先要將自己立于死地。至于守不守得住,真有求利之心,自有坦途,又何必入天廟來求呢?”
學徒沉默了,而旁邊聽著的狄德羅確信,學徒是覺悟了,就如他自己一樣。由此想得更深,賽里斯的禮原本是跟法在一起的,現在卻分開了,各有各的根基,卻又融為一體,一起護著賽里斯這個國家的人心。
“法蘭西,誰能拯救你?”
再想到祖國的人心已經亂成一鍋粥,狄德羅的哀傷越來越深,不覺愴然淚下。
就在東京百萬人歡騰,而某些老外獨自感傷時,通事院里,一個膚色如銅,眼眉深邃的高大漢子將東洲司主事丁競的桌子錘得咚咚作響。
“必須把法蘭西人從大草原上趕出去!為此我們必須派去大軍,至少三個師的紅衣!跟東黎人聯手大干一場!東洲都護府只有一個師,還是仆從軍,根本不夠用!”
在這漢子面前,丁競顯得特別矮小,可他卻蘊著一股足以壓倒對方的氣勢,也錘著桌子冷喝道:“范十三!別仗著你爺爺和你爹的威風瞎咋呼!東洲是朝廷的東洲,不是你們范家的東洲!”
丁競手指頭一伸,那叫范十三的年輕漢子脖子一縮,似乎那指頭就如刀一般,就要削了自己腦袋:“你撮弄著東黎人搞什么美國,還給你舅舅蒲八朗許了個大美皇帝,誰給你的膽子!?誰給你的權力!?搞得黎人大亂,連不列顛人都不幫了,法蘭西人也不打了,就顧著內亂,平白讓法蘭西人撿了便宜,現在又要朝廷派兵幫你擦屁股!?”
范十三身子縮得更佝僂了,滿臉燦笑:“主事,不,老師,當年我可是在通事學院聽了你的教誨,才決意要把東黎人全都拉上咱們英華戰車的,這后面的事,朝廷不擔待,誰還擔待?”
丁競泄氣,白了范十三一眼:“你啊,身上那一半黎人血統帶來的就是膽大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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