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家大宅門口人來人往,言語間多吐著北方兒音,偶爾還見人屈膝落臂打千,對方卻不敢受,趕緊招呼起來。
自院內照壁看得這熱鬧景象,艾宏理擔憂地道:“不該弄出這么大動靜,招來安國院的錦衣衛可了不得啊。”
一邊已白發蒼蒼的金禵搖頭道:“錦衣衛一直盯著呢,與其搞得暗流洶涌,平白讓他們生疑,不如光明正大些。再說了,不提四哥舊世的身份,今世這大英里,他可也是個能牽動萬人之心的人物,遮遮掩掩,這不是讓大家覺得咱們心里還壓著過去嗎?喲,老宋來了…”
《中流報》董事老宋帶著《正統》等報界要人出現,跟金禵和艾宏理當面拱手,安撫道:“艾先生為鼓吹國家大義,為朝政識漏補缺,三十年如一日,功德無量,此番定當化險為夷,安然無恙。”
艾宏理嘆道:“家父病臥在床,猶自牽掛朝局,一直在嘮叨宰相之選…”
眾人都是喟嘆,誰不牽掛呢?
宅院深處,艾尹真臥在床上,還在念叨不停:“計相戴震長于術數,文牘人情缺得很,更不用說調和陰陽之能。樞相袁世泰穩重干練,軍政皆精,可惜去年才接任樞密院,斷無可能再登前一步。通相一直不是宰相之途,汪由敦明年也該七十致仕了。其他人要么太老,要么太年輕,宰相也就在都察院左都御史楊俊禮、右都御史程映德,工部尚書何國宗、律部尚書向善至和民部尚書鄭燮這幾個人里選…”
“鄭燮私節有虧。何國宗在北方任過滿清官佐,出身有虧,兩人都無可能。那么也就楊程向三人。可三人都屬天子舊臣,有護舊局之能,無開新局之魄。國中時勢大進。內外煎沸,宰相絕不能是點頭相公!皇帝久不發話,怕也是躊躇不定。可嘆啊,宋相本是極佳之選,卻也遭了宰相之咒…”
在床榻邊守著的中年紅衣軍將正是傅恒,看肩章已是中將,他有些惶恐地道:“這些事不是我們武人該過問的,四爺莫多言了。不過…”
他臉色又轉無奈:“咱們大英宰相之咒,還真是靈驗啊。”
自英華立起宰相推選之制,國政歸相后,英華宰相就成了噩運的代名詞。首任宰相薛雪歿于第二任上,陳萬策以接近八旬的年紀又頂了三年,也亡故在任上。第三任宰相巴旭起干的時間稍長,但第二任時也沒能扛完全程。第七年病退,之后就是宋既。
宋既身負大賢之名,又歷掌江南、孟加拉政務,內外皆精,一國都寄予厚望。沒想到一任未完。第四個年頭就倒下了。而政事堂重臣正是青黃不接之時,如尹真所言,能接位的都是開國老臣,魄力不足,眼下英華已全身浸在了今人世里,就需要今人世里成長起來的賢能開新局面。
尹真雖病倒,心氣卻還很足,痛心地道:“這宰相之咒是怎么來的?就是少了那一環!歷任宰相心血大都耗在了折沖利害上,尤其是跟兩院周旋,既要拉又要打,辦一件大事就如過一趟刀山那般苦累,氣不死也要累死!”
他眼中放光地道:“宰相該有一幫人在身后幫襯,宰相還該有更多的權,不如此怎能應付時勢之變?藏蒙之事,行省之爭,南北之差,這些事不能靠皇帝來撐,宰相該全盤攬下!”
接著他憾恨地道:“去年我就鼓吹院堂連通,只有打通兩院和政事堂,宰相才能真正立得起來。可反對我的人說得也對,光打通院堂不行,兩院為獅,政事堂為虎,就得有防范他們緊緊抱在一起的法子。”
“怎么防范呢,最好的辦法就是拆掉院堂的墻,把院堂與國人之間也打通,可到底要怎么做,我實在想不出萬全法子…”
一邊李衛出聲道:“主子,大夫說了,不能再傷神。”
傅恒也道:“四爺,別憂心了。皇帝還在,還有太子,四爺所慮,他們一定會辦妥的。”
尹真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道:“皇帝?皇帝是越來越‘英明神武’了!藏蒙之亂怎么來的?還不是當年他非要剝開班禪和第巴的治權,把烏斯藏當作其他行省一樣治?劉綸案呢?本沒必要搞出那么大動靜的,他非搞全國大清廟!他越來越相信沒自己看著,這天下就走不正步子,他不僅沒給宰相放更多權,還漸漸在抓權…”
“至于太子,太子雖然武人出身,魄力十足,可被皇帝這么來回折騰,也有些拿不準主意了。等日后太子接位,行事怕也是首鼠兩端,不知要搞出什么亂子。”
李衛在一邊垂淚道:“主子,別再操心了,你為那李…皇帝獻計獻策,忙了整個后半輩子,歇歇吧!”
尹真眼神有些渙散了,話語卻還清晰:“我不是為他操心!我是為這個天下!這個能容下咱們滿人,容咱們跟漢人,跟其他人一起求富貴的天下!我不想看著這天下崩掉!這天下,這大英能走到這一步,也有我的份子!”
接著他再道:“你看看,那個建州朝鮮現在搞成了什么樣子,那里的滿人是什么下場?那就是處人間地獄啊!”
“咱們這些滿人,十多年下來,自己該贖的罪也清了,跟國人一樣同享國利了,可咱們就滿足了?不!咱們要為這天下出更多的力,要比漢人,比其他人更在意這大英的天人大義!只有這個大義能護著咱們,認咱們的贖罪,給咱們未來。咱們不僅要繼續幫著大判廷搞百年自省,深挖舊世之罪,牢記舊世之苦,還要為新世添磚加瓦,有力出力。有才獻計…咳咳…”
李衛是沒太深感受,傅恒卻是心中震顫,不住點頭。眼中更升起微微熱意,就因為尹真這話說到了心坎里。
傅恒從軍十多年來,兢兢業業。不計生死。在遼東,在西域,立下赫赫戰功,也贏得了一國的信任,現在已被譽為英華新一代將星,備受重用。
此番休假完后,就要遠赴浩罕,投身大將軍吳崖麾下。參與讓每一個華夏男兒都熱血賁張的寰宇大戰。自己是滿人,但又是華夏之人,也只有英華的天人大義下,才能與漢人再無隔閡,同胞一心,共為華夏之戈,建下豐功偉業。
尹真癱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氣,好一陣才回了些力氣,再嘀咕道:“李衛,別傷心了,我明白自己陽壽已盡。可我已經八十三歲了,總覺得已經從老天爺那偷了太多年歲,這時候去了,也沒一點遺憾。”
他再黯然道:“現在我就只憂心這最后一環,這事靠紙筆哪能論清呢,真想見見他啊…”
尹真一通心語道出來,雖心頭舒坦了些,可病軀再難扛住,整個人陷入虛脫狀態,依稀中,舊世記憶潮涌而來,帶起的是復雜之極的感慨:李肆啊李肆,你當真是亙古難比的千古一帝,這樣的新世真讓你開了。可你終究還是凡人,當年我坐在龍椅上的舊世之為,你也開始隱顯痕跡了。
這一次,我總比你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了吧?只是我非但沒有幸災樂禍,反而滿心想著提醒你,這世道,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了啊…
魂魄悠悠不知飄了多久,然后被屋里一陣響動拉了回來,睜眼時,卻見幾個便裝漢子在他床榻上摸索了一番,然后退開,接著又一個六十出頭的削瘦老者以審視一切的目光掃了好幾遍,才退開道:“無妨了。”
一個聲音響起,初聽蒼老,卻又依稀蘊著一股年輕人才有的清朗,“本不該來的,舊世都說,皇帝來看病人,病人不死也得死。不過…怕你真沒日子了,來不及跟你再見一面,咱們之間,該還是有話說說。”
這嗓音非常陌生,尹真暈乎乎的,本沒注意對方具體說了什么,但埋在心底三十多年的記憶卻猛然翻騰起來,讓尹真神魂沸騰,原本潰散的意識也驟然凝聚得無比清晰,李肆!
他掙扎著要坐起來,護理要來攙扶,卻被來人揮退了。這人看似不滿六十,卻已一頭銀發,威嚴間染上時光厚塵,既有一股仙風道骨之氣,卻又罩著濃濃滄桑之味。他親自動手,扶起尹真,兩人四目相對,那一瞬間,雙方都略略失神。
“拜見陛下,謝陛下龍手相扶,可惜老兒有病在身,沒辦法三拜九叩了。”
在那瞬間升起的激動里,竟還含著一股濃濃恨意,尹真倉皇壓下,板著臉拱了拱手。話剛出口,那恨意卻已盡數消散,眼角還升起一股熱意,趕緊轉頭。床側那個削瘦老者蹙起眉頭,以為尹真還在拿翹賭氣。
尹真曾是皇帝,天下就只中洲這一圈,就有十數個皇帝,但來人正是能讓所有皇帝都叩拜的圣道皇帝李肆。
“你…老了。”
“上次見面,是三十二…不,三十三年前吧。”
兩人無意識地嘀咕著,思緒幾乎同時飄到了三十三年前的北京廣寧門,那時四娘剛把還是雍正的尹真運出北京,躺在擔架上,雍正聲嘶力竭地呼喝著要看著李肆的天下覆滅。三十三年后,雍正變作了尹真,卻成了享譽一國的在野御史兼翰林。
思緒由三十三年前再跳到將近四十多年前,廣州百花樓前,年方弱冠的李肆與四阿哥禛刀槍相對,時光悠悠,那時的四哥兒和四爺,絕想不到還能有今日。
拉回思緒,李肆嘆道:“大義端正,老天爺就端正,善就能有善報。你這些年的鼓吹和鞭策,朕都聽到了,你是有功的。”
尹真身子微微哆嗦著,嘴里卻硬道:“罪人愚昧,就只知順著這今世大義掙點潤筆,為個人富貴而已,能在寸土寸金的東京掙下這處宅子,罪人于愿足矣,今人世嘛,就是人人各求富貴安逸而已。”
李肆對這嘲諷毫不在意,淡淡地道:“等你我都去了。這今人世不知能不能守得住呢?”
尹真一愣,聽李肆再道:“你兒子和你十四弟都傳過消息,朕知道他們的用心。是怕朕和這一國不給你該得的名聲,由此朕也知你有什么想法,來這里不僅是想見見。也是想聽聽…”
尹真下意識地攥起了拳頭,使勁按下眼中酸熱,可話里卻帶了明顯的哽咽:“罪人…我,我的確有想法,可就不知我面對的是一個萬歲爺,還是一個賢者!”
李肆沉靜片刻,悠悠道:“是什么都無所謂,百年后。都只是史書上一個名字而已。”
尹真猛然轉頭盯住李肆,眼中升起一團光點:“我希望那時的史書上,你的名字還是人人傳誦,而我,還有英華治下的滿人,我們的名字也能受后人贊頌。”
李肆綻開笑容:“那我們一起努力吧…”
屋中兩人低語,屋外被便衣隔在外面的金禵、艾宏理和傅恒等人都心潮澎湃。不是這些由侍衛親軍裝扮的便衣告誡,他們此時怕已盡數跪拜在地了。
大約兩刻鐘后,屋門開了,李肆步出,抬腿要走時。忽然又轉身向屋里說道:“活下去,等著看我的大決心。”
李肆剛走,被一股灼熱心氣撐著,尹真居然也坐上輪椅出了屋子,看著依舊一臉恍惚,難以相信皇帝親臨探病的親友,尹真道:“愣著干什么,一點禮數都沒有!?”
也不管眾人是什么反應,他掙扎著下了輪椅,雙膝跪地,重重叩拜而下,帶著一絲哭聲大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這才醒過來,趕緊跪拜山呼,呼聲中,卻聽尹真嚎啕大哭。
三日后,艾尹真辭世,臨終時道:“我無憾了。”
已是三月,春風渡東京,北天壇南面的政事堂大議廳里,朱紫滿堂,個個臉色凝重。
“艾尹真…就是雍正死了,滿人那邊得提防著會不會有什么異動。”
“還能有什么異動?怕都等著看咱們怎么處置后事,容他留什么名聲?”
“這還是舊世之思,咱們活人事都管不過來,還管什么死人事?要留什么名他們自己弄去,弄出岔子,自有輿論鼓噪。”
“這家伙三十年刺諷國政,后半段倒真是為護天人大義,丟開舊世身份,政事堂得發個悼文吧,這悼文怎么發,不就是定他名聲么?”
“政事堂又全定不了,兩院和報界也該各有悼文,就仿以往那些清流名筆例吧。”
“安國院常報說,尹真死前,陛下去了一趟…”
這是每旬日政事堂大議,件件要事都要過一遍。宰相不在,年近不惑的太子李克載一身大紅朝服,坐在相位上,僵著臉聽大臣們議論。聽有人說到父親,他眉頭猛然一挑。
“父皇到底在想什么呢?怎么還不提宰相之選?”
李克載嘴里埋怨著,眼角卻瞄著在場幾人。
“陛下該是有陛下的思量,咱們就靜侯吧。”
“估計是對兩院有什么想法…”
在場重臣都老神在在,沒看出一點焦躁,李克載心頭卻隱生火氣。就算父皇有什么安排,就算宰相推選是父皇先提名,你們也不能坐看這事僵著啊!作官作得還真是八面玲瓏了,只知守制盡本分,不為大局計!或者是故示避嫌,把這事也看作人心戰場吧?
英華有宰相之咒,可為官之人,不管是出于公心還是私心,沒誰不想當宰相。但這相位越來越重,華夏傳統絕少毛遂自薦之風,反因誰出頭誰就有爭權之嫌,為示清白,皇帝近月沒定宰相,政事堂居然沒一人敢去找皇帝說這事。
見這一圈重臣都作烏龜狀,李克載道:“你們不提,我去提!政事堂這一攤子事,我來扛是名不正言不順!”
李克載本職還是總帥部的參謀次長,軍銜也已升到海軍上將。歐羅巴之戰、波斯之戰、東洲之戰,他都要居中謀劃。但去年皇帝大病時,給他安了“太子監國”一位,自那時起,就必須每旬參加政事堂例會,每月參加兩院通政會和大判廷總結會。
當然,這幾場會他都是聽眾,而在政事堂,宋既還在時,他更是個菩薩像。現在宋既病退,他在名義上暫代宰相之位,可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也不應該擔下這副挑子。
商部尚書,年方四十二歲的周煌贊同道:“殿下催催也未嘗不…”
話沒說完,其他老臣紛紛勸阻。
“殿下慎言…”
“殿下若是提名,有礙公正。”
“誰人知殿下是不是提名了?索性不如不說。”
周煌無奈地嘆氣,李克載也撫住額頭,暗自呻吟,父皇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按理說,政事堂總掌國政,重臣們絕不會如此沒有擔當。但北伐之后,圣道皇帝的威勢越來越重,這十多年下來,樁樁措施都奔著收權而來。
皇帝并沒有直接削政事堂和兩院之權,但一方面對軍權抓得更緊,另一方面,自各個側面在加深對國家的掌控。親掌安國院就是一樁,錦衣衛雖不至于像明時那般驕橫跋扈,但也漸漸有了皇帝私家爪牙之跡。
皇帝看不慣的人,搞不懂的事,經常派錦衣衛直接查訪,錦衣衛沒有刑訊權,但卻經常朝刑部律部乃至法院直接丟來材料,這就意味著皇帝要馬上看到結果。有時候時間緊迫,相關衙門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只求揣摩出皇帝意思,速速辦完事。
皇帝沒有打亂朝政,但經常在一些枝節上直接插手,讓政事堂頗為難受,而且宰相都能調和,還能頂住皇帝不亂了規制,只是官員們對皇帝的懼心就更深了一層,宰相不在,更不敢妄動了。
這十多年來,皇帝也搞出過不少亂子,例如烏斯藏的處置,他非要在明清的基礎再深一層,急急建西藏行省,把政務權從班禪和藏人第巴手上收回來。可藏地行居艱難,派駐的省府衙門又兩眼一抹黑,最終搞出亂子,亂子再由藏地牽連到青海和漠南漠北的蒙古人。
當然沒亂到藏蒙人舉兵這種地步,可只是無數樁民案匯聚起來,對天下安寧的英華來說,動靜就不算小了。
再加上行省分治時,皇帝插手強壓給富省太多攤派,天廟巡行總祭祀劉綸引發蒙學小學教育案時,皇帝態度強硬,政事堂乃至兩院都越來越覺得皇帝在給自己搗蛋。可他們誰敢對皇帝說“一邊去”?
前兩年兩位娘娘去了,皇帝大病一場,加之寰宇大戰爆發,皇帝注意力轉向軍務,兩院和政事堂這才覺得胸口的重壓去了,呼吸終于能暢快些了。
只是現在需要皇帝再度站出來時,皇帝居然沒動靜了,大家雖然急,面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他們摸不清皇帝到底有什么謀劃,既然摸不清,那就跟前二三十年一樣,坐等皇帝又布下什么大局吧。
例會方向只好再轉為具體政務,忙碌大半天,到了午后一點半才暫時休會。
大臣們奔政事堂的小食堂去了,周煌也正走著,卻被一人叫住,是派駐東院的通政使。
不知那通政使說了什么,周煌猶豫了一會,才出了政事堂,奔東院和政事堂之間的一處休憩之地而去。
那是處休閑茶座,早有數人等在這里,見一桌人會面,后面兩個游人也在稍遠處的鄰桌落座。點茶時目光卻悄悄落在那桌人身上。
“大臣偷偷摸摸跟院事會面,不知有什么圖謀!”
“那是劉綸!我去交代茶博士耳朵靈光點。”
這兩個安國院的探子頓時目光熾亮,大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