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頭的數學是語文老師教的,大家就不必深究為什么章節數又亂了,過程雖然是曲折蜿蜒的,但現在還是回到了正確方向上嘛。[]
透過琉璃墻看向露臺,隱約能見父親和諸位娘娘們相聚一處的身影,“歡聲笑語”也依稀傳來,幾個年輕人停在走廊外,擺手止住了要去通報的宮衛。
“今天可是中秋,難得爹娘們聚在一起賞月,咱們就別去打擾了…”
領頭的大公主李克曦這么說著,后面跟著的李克載、李克銘、李克沖三兄弟默契地點頭。雖然他們各有很重要的事跟父親商量,可露臺上那份“溫馨”,他們怎么也不愿打破。
這一日正是八月十五,合家團圓的日子,李肆在未央宮享受著苦樂兼有的團聚時,英華一國,勿論南北,也都在過節。
慶團圓、祭月、吃月餅,各地風俗不一,卻都洋溢著喜氣。有天廟的地方更熱鬧,以天廟為核心的廟會文化已深入人心,每年的六大廟會是各地民人最熱鬧的活動,中秋廟會正是其中之一。
另外五大廟會是祭天(也就是英華立下君民之約的日子)、新年、端午和重陽廟會,以及各座天廟所供奉神位的特定祭日,例如善宗媽祖天廟的媽祖日,盤娘娘廟的盤娘娘祭日,圣宗的孔孟祭日、圣武天廟的戰亡祭日等等。
因事在外,沒有天廟,這也阻擋不了人們過節的熱情。來自五湖四海的過客相聚一處,焚香祭月,各作節目。以洋洋喜氣融了思鄉之心。遍布天南地北的軍人,在北方協助當地復政重建事務的同盟會,比軍人還更漂泊的商人。以及離鄉作工的無數民人,在這中秋之夜,都在賞月,都在吃月餅,都在歡笑。
太湖洞庭東山下,中秋夜也成了某些人的驚喜之夜,對他們來說,“團圓”一詞早已化為塵土。此生絕無可能再現了。
“阿蘭!?”
一處小院落里,披著月光而來的美人現身,院中就著月光正在畫什么的弘歷呆住了。
“皇…四爺…”
美人鶯鶯應著,行到弘歷身邊,卻見弘歷筆下是一副少女推窗圖,少女該是海棠春睡剛醒,醉顏鬢亂。說不出的嬌慵風情。玻璃窗中還能見一張青年面目,兩眼發直,正為這風情而攝。
“四爺…竟然把咱們舊日之事都畫了出來,也不著羞,只是…怎么全是今世人打扮?”
被這畫勾起往日情思。美人眼波蕩漾,滿是不解。
畫上少女一身掐腰小裙,喇叭袖兒露出粉藕般皓臂,這是英華流行的女裝,比明清時嚴嚴實實的包裹開放得多,近于唐末宋初之風,卻又簡潔貼身,便于行動。少女發式也是英華流行的“一挽髻”,也叫馬尾髻,方便又舒展,盡現少女青春亮麗之色。
美人近身,香氣環繞,弘歷正滿心激蕩,一時沒答上話。來人雖也身著今世女裝,談吐更異于往常,但她現身時弘歷就認了出來,不正是他的皇后富察氏嗎!?他筆下的畫,就是以他少年時初見富察氏的情景為基礎而創作的。
弘歷知道富察氏還好好活著,《中流》等報紙詳細報道過她與太皇太后鈕鈷祿氏在紫禁城請降之事,當然,報道的主題是英華文武大臣瓜分紫禁城妃嬪宮女的惡行…
知道此事時,弘歷好幾夜都沒睡好覺,就覺臉上火辣辣地痛,像是被若干枝羽箭徑直貫穿一般。(就到)父皇雍正一代的妃嬪,除了極少數品位高的,其他都遣散了,而接自己位的嘉慶皇帝,不僅年幼,在位也才兩年,根本沒什么妃嬪,再接位的道光皇帝更小。此時紫禁城里還留著的妃嬪,絕大多數都是他弘歷的…
烏喇那拉氏、魏佳氏、高佳氏、蘇佳氏、陸氏、皇貴妃富察氏、金佳氏…還有若干貴妃、庶妃、嬪、貴人、常在,有品位的都有數十人,儲秀宮那些沒品沒位,自己沾過的,足足還有數百人。
而現在,這些妃嬪已散于天南地北,變作了他人妻妾,想及那具具溫軟軀體不再是自己禁臠,被他人壓于身下,那感覺比死了還難受。
弘歷花了很大功夫才完成了心理重建,自己已是名義上的死人,還是圣道皇帝的罪囚,圣道皇帝能給自己這般待遇,氣量胸襟,亙古以來的帝王都不能相比,自己還奢求什么呢?難道還要圣道皇帝把所有妻妾都還給自己,讓自己在英華里繼續當逍遙天子?
有了這樣的覺悟,同時報紙里也沒提到富察氏被哪位重臣納了,他開始認同某些坊間傳言,對富察氏已全無念想。
弘歷跟富察氏說不上伉儷情深,但也比一般夫妻恩愛1,今日是中秋之夜,凄苦之氣滿懷,就在月下作了這樣一幅畫。
這畫也并非全為抒懷而作,富察氏所問正撓到弘歷癢處,將一肚子愁腸丟開,甚至都顧不上問富察氏的來意,弘歷興致勃勃地道:“這是我參加江南金秋畫展的作品,去年我拿了個三十八名,有這幅畫在,定能闖進二十名內!畫展主題是今世人物風貌,當然得著今世衣,梳今世髻了!”
他還招呼著富察氏:“來來!隨我來,看看我這幾年的成就,在這大英一國里,我艾宏理也是一位書畫大家了,比不上邊壽民,怎么也比鄭板橋、李方膺那些半吊子強!”
富察氏卻道:“四爺,你都忘了自己是滿人,忘了自己曾是大清皇上了?”
弘歷兩眼一瞪,緊張地左右看看,再壓低聲音道:“我是滿人,但我不是乾隆皇帝,也不是弘歷了。我現在姓艾名宏理!”
此時他才回過神來,皺眉道:“阿…蘭,你來這里。是來試探我的?”
富察氏搖頭,想說什么,卻眼中溢淚。難以開口。
弘歷微微抽了口涼氣,他很聰明,已經想到了什么,原本跟富察氏靠得很近,現在卻悄悄挪動腳步,朝后退去。
富察氏此時才哽咽道:“我是來問你,你對將來,還有什么想法。愿不愿意…過常人的日子。”
弘歷不迭點頭:“愿意,怎會不愿意!?若是阿蘭…”
富察氏糾正道:“我現在叫傅蘭。”
“是是,傅…傅娘娘,勞煩傅娘娘跟叔皇通傳,從今往后,我就是艾宏理!我只愿作大英一小民,能攬盡天下河山。能畫遍世間風色,這就是我今生之愿。往日身為乾隆皇帝,身為弘歷所有的一切,都再與我無關!”
弘歷卑躬屈膝地說著,越說越激動。這幾年他雖沒受什么虐待,可終究是圈禁之人,專心書畫之余,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恢復自由,以普通小民的身份過完下半輩子。[就到]
富察氏眼瞳緊縮:“傅…娘娘!?”
弘歷一怔,難道不是嗎?難道不是叔皇要納你入宮,先讓你來這里跟我作個徹底了斷嗎?
天下人都知,叔皇此人風流,后宮妃嬪不多,可個個都才貌雙絕。阿蘭你身份超然,也是麗色非凡,于公于私,叔皇納了你都是順理成章,國中甚至傳言叔皇還在金鑾寶殿的金鑾寶座上跟你顛鸞倒鳳一番,盡收了大清江山和滿人龍氣呢。
天下人還知,叔皇此人好面子,作什么事都講規矩,都圖個雅話。他不好學著手下臣子那般行事,那吃相畢竟太難看,所以他遣你來跟我照個面,跟我了斷過往,同時也償我自由之身,這樣他再接你入宮,就再無一絲污跡。
富察氏…不,傅蘭呵呵冷笑,忽然一耳光抽上弘歷,脆聲在月夜下份外響亮。
“愛新覺羅家的龍袍一脫下來,你竟是如此丑陋粗鄙!你不但侮辱了我,還對當今天子如此不敬!我當然不愿你還記掛著往日的家國事,可你…可你也該像個人樣,記著咱們的情分,對著我說點人話吧!”
直到傅蘭出了院子,弘歷才想明白了其中關節,猛然醒悟,他直奔院門,卻被守衛攔住。
“阿蘭!是我想錯了,我只是、我只是…”
傅蘭背對著他,身影雖纖弱,夜風中卻挺拔屹立,往日弘歷所熟悉的那個溫良嫻熟至極的皇后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自立自主的堅強女子。
“烏喇那拉氏…削發為尼。”
“魏佳氏…跟了一位將軍。”
“高佳氏…嫁了江南禁衛第六師圣武天廟的祭祀,雖然那祭祀斷了一條腿,卻待她如珍寶般敬愛。”
“蘇佳氏…跟了一位大商人。”
“這是她們的選擇,沒人強迫,更沒人強迫我。當今天子說了,天下事,何苦壓在女兒家身上。縱是國仇族恨,男人也得憐恤女人,所以,天子也容我自擇出路。”
傅蘭轉身盯住了弘歷,眼中還有淚意:“我的選擇,就是來陪你過完這輩子,不管是當囚徒,還是當乞丐,可你…”
話沒說完,她咬唇搖頭而去,夜色中就留下一縷淚光殘影。
“我是…我是身不由己啊,阿蘭…回來吧!阿蘭——!”
弘歷嘶聲叫了起來,叫到后面,已是肝腸寸斷。
把哭得癱軟在地的弘歷扶進去,兩個守衛出了院子,相視慨嘆,他們不僅知兩人來歷,剛才一番對話,也都清晰入耳。
“我看他不是身不由己,是忘了怎么做人。”
“是喲,當不成主子,就當奴才,他只知道在這兩樣里選。”
當這位四爺哭倒在地時,山麓另一面,另一處院落里,另一位四爺也正淚眼婆娑。
“寶兒!?”
看著向自己款款萬福的鈕鈷祿氏,禛幾乎想從輪椅上沖出去,一把抱住對方。
鈕鈷祿氏看著須發花白,下身癱瘓,但臉頰紅潤有光,眼中也神采奕奕的禛。欣慰地吐出一口長氣:“之前只知四爺尚在人間,不敢細想四爺是什么處境,現在一見。這心也就安了。還真要謝過陛下,允賤妾得償心愿。”
禛側頭,裝作不經意地抹去淚光。再癟嘴道:“陛下!?圣道給你們施這么些小恩小惠,你們就忘了國仇家恨了!?你該叫我陛下,可不是什么四爺!”
鈕鈷祿氏上前握住禛的手:“四爺,你們這些滿州好男兒拼成這樣,都無能為力了,還怨咱們婦道人家做什么?”
感受著昔日寵妃手中的溫暖,禛再哼道:“也不是沒那種女人,瞧那茹喜…”
鈕鈷祿氏笑道:“那四爺是想要茹喜陪著你呢。還是賤妾陪著呢?”
禛兩眼緩緩瞪圓了,嘴角微微抽動,似乎是在極力壓制著什么情緒,以至于出聲都有些變調:“你是說…”
鈕鈷祿氏點頭:“陛下容我們自擇出路,賤妾去無可去,幫著張羅完紫禁城里那些可憐姑娘的去處后,就求著陛下。允賤妾來了這里,從今往后,四爺就不再孤單了。”
禛身子都哆嗦起來,猛然一拍輪椅的椅背,扯圓了嗓子喊道:“李衛!多加一副碗筷!噢。熬好的燕窩湯,分一份擱冰糖!”
“是十四爺還是小主子來了?他們都不吃冰糖啊?”
李衛嘀咕著出現,見是鈕鈷祿氏,先是一臉難以置信,再被禛那笑得落淚的喜意感染,咧嘴而笑,接著嘴角漸漸垮下。
“熹主子是來陪著主子的?”
李衛小心地再問一聲,禛和鈕鈷祿氏同時嗯了一聲。
“噢…”
李衛轉身,拐杖拄地的咄咄聲也變得沉重起來,夜色下顯得異常空寂。
禛和鈕鈷祿氏自沒注意到李衛,禛就道:“今兒太晚了,不然就把弘歷叫來,讓他也樂上一樂,他整日也念著你。”
說到兒子,鈕鈷祿氏笑笑:“他今夜該是沒空了。”
廚房里,聽到兩人的歡笑清晰傳來,李衛忽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再無趣味了。
李衛的人生有涇渭分明的兩段,第一段包括早年時與李肆相爭,進而攀上禛,一步步幫著禛奪位,禛成為雍正時,他也跨上了人生舞臺的最高點。
年紀輕輕就晉身封疆大吏,主政江南,幫著雍正周旋南北,繼續與李肆爭奪天下,之前那些年,他的生涯接連打上兩面細作、高官權貴、皇帝心腹等等標簽,但這一段在十四年前,熱河行宮之亂時嘎然而止,最后的標簽給他這一段生涯蓋棺定論:失敗者。
第二段生涯異常獨特,他與禛相依為命,映華殿絕鼠捕雀時,曾經還以為那將是生涯的終結點,可沒想到,他與禛平生最大的敵人李肆,卻成了解救他們的恩主,將他們帶回了南面,一養就是十四年。
他李衛不像禛那樣關心天下事,不像禛那樣漸漸為英華新世所迷,同時還有不滅的從政之心。他只關心一件事:主子需要他,主子沒有他,就活得不舒坦,甚至活不下去。
現在…熹主子來了,他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將燕窩粥煮好,不忘禛的交代,專門調好一碗加冰糖的,送了出去,他再回到廚房,望望頭頂橫梁,摸摸腰間皮帶,有了決定。
廚房里傳出咕隆異聲,禛扭頭喊道:“你是不是又犯賤了,非要去逮耗子!?”
罵完了人,禛回頭向鈕鈷祿氏一笑:“李衛那蠢材,不罵不長記性!”
鈕鈷祿氏也笑道:“聽說四爺你不止罵人,在報上可是天天罵國啊。”
禛淡淡一笑:“別看我現在沒了龍椅坐,可我跟圣道那家伙的斗法,一日都沒停過。圣道確是精明,知道廣開言路,取他人之智。這未嘗不是我的機會,今日這大英,我艾尹真一名,我艾尹真手中的鐵筆,足以撼動他的國策…瞧,他讓你來了,面上是他酬謝我過往在報上所提的諸項國策,可骨子里…他是自承國政之智不如我,他是在向我認輸。”
鈕鈷祿氏欽佩地道:“四爺…身在牢籠,依舊不忘救亡大清,護我們滿人,沒有四爺和茹喜,我們滿人怕早亡了。”
禛臉色一沉:“茹喜!?別把我跟那個跳梁妖婆混為一談!她現在是在玩火!我跟你說,現在她玩的這些個小花招,最終只能激怒圣道,只能給滿人招禍…”
禛開始吧啦吧啦講起大道理來,聽得鈕鈷祿氏頭暈目眩,再聽到廚房異響不停,趕緊插嘴道:“李衛那是出了什么事www.97k!?妾身去看看。”
禛停了論政,想到每次自己在報上發表國策諫言,李衛就給自己擺臉色,沒好氣地道:“那個狗奴才,死了才省心…”
正咬牙念叨著,就聽鈕鈷祿氏一聲驚叫,刺破滿月之夜。
等禛滾著輪椅進了廚房,看到懸在半空,腳尖還在哆嗦的李衛,也啊地大叫出聲。
他叫得比鈕鈷祿氏還尖:“叫人——!救人——!”
守衛很快就沖了進來,可把李衛放下來時,身子已經僵了,呼吸也沒了。
“捶胸灌氣法!”
守衛都受過緊急醫護訓練,趕緊給李衛作人工呼吸,鼓搗了好一陣都沒結果,禛爆發了:“我來!我來!”
也不顧自己已經癱瘓,禛徑直撲到李衛身上,兩眼綻著精芒。
壓、壓、壓…呼…
壓、壓、壓…呼…
“蠢材!活過來啊!”
禛一邊叫著一邊忙乎,再一次嘴對嘴灌氣時,李衛咳咳出聲,終于醒轉。
禛一耳光猛抽上去:“你個沒用的蠢材!連死都死不了,還要我來救,你能干點什么啊!?”
李衛哭喊道:“主子…啊,主子,我是沒用啊,主子…嗚嗚…”
“你要死也別在我眼前死,知道不!?臟了我的眼!”
“是,主子,奴才不敢了!”
兩人抱頭痛哭,一個罵一個悔過,看得旁人也是熱淚盈眶,鈕鈷祿氏一邊抹淚,一邊心道,看來我才是該死的那一個…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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