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老爺很糞怒…
方武說起此行遭挫的原因,更讓他怒上加怒。
那個剎帝利大地主請了一位婆羅門貴族來當門神,方武自覺大義在手,孟加拉已被莫臥兒王朝割讓給英華,土邦王被捕后也立下了權位讓渡書,所握的柴明達爾權更是幾百年來公認的世俗大權,對那婆羅門祭祀就沒放在心上。.
沒想到婆羅門祭祀一句話,就讓土兵們退出了莊園,方武等人更被指稱為“褻瀆者”遭到鄰近大批天竺人圍攻。
鐘上位怒的是方武怎么這么沒頭腦,難道還沒搞清楚自己是異族,天然就受天竺人排斥么?
方武捏著鼻子,遠遠躲著即便刷了好幾遍身上還散發著異味的鐘上位,以鼻音不服地道:“異族怎么了?天竺人天生就是朝異族低頭的貨色,先是蒙古人,然后是波斯人…”
方武這話還沒說全,在蒙古人之前,天竺就已被異族統治了四千年之久。天竺種姓制度的基礎就是“瓦爾納”入侵的雅利安白種人自稱雅利安瓦爾納,當地的深膚色土著叫達薩瓦爾納。婆羅門、剎帝利等四個等級是在瓦爾納的基礎上分化出來的。
非但是蒙古人和波斯人,自華夏春秋戰國時代起,天竺就成為異族馳騁的樂園。波斯的大流士,馬其頓的亞歷山大都毫無阻力地在天竺建立過統治。之后是大夏人、塞人、安息人和大月氏人,大月氏建立的貴霜王朝還與羅馬、安息和漢帝國齊名。
貴霜王朝之后,天竺又被稱呼為“白匈奴”的嚈噠人入侵,再之后則是突厥人入侵,建立了德里蘇丹國。現在則是突厥蒙古人建立的莫臥兒王朝,以及再度從西北而來的波斯人。
如果把天竺的遭遇放在華夏身上,即便把早期入侵的雅利安人算作天竺正統,也是從西周時起就已遭夷狄奴役,只在戰國后期到西漢初期。以及兩晉到唐朝前期還算是保持著獨立,除此之外,全都處于自西北而來的異族統治之下。
漫長的異族統治歷史,以及多數時間分裂為若干土邦的傳統。天竺人壓根沒丁點華夏那種根深蒂固的大一統情節以及“正朔”的觀念,實質上他們也并沒有融合成一個民族。
之前鐘上位就問過方武,天竺本地人如何看待華人。方武的回答是得看地位和職業,他們這種握有統治權的被看作剎帝利一類,而一般商人則被看作吠舍。方武很有自信地說,種姓制終究得讓步于現實,在英華的槍炮和商貨下。天竺本地人自己會調整種姓制,以便接納入主的華人。
“該死的天竺人,就像糞坑里的石頭,頑冥不靈!”
方武的結論被現實推翻,想到不戰而逃的土兵,就是一肚子氣。
鐘上位對方武的死腦筋頗感無奈,多半這家伙在婆羅門貴族面前也囂張跋扈,連點面子都不給。才把人家激怒了,拳頭不是能包打一切的,這個道理在珊瑚州之亂里就該明白啊。
為了自己的安全。為了平息圍著縣衙那上千天竺人的怒火,還為了自己未來的產業,鐘上位苦口婆心地勸著方武。
“當年韃子入中原,剃發易服,不也是激起了江南人舍命反抗么?天竺的莫臥兒王朝,他們那個什么大帝,不是在幾十年前強行讓天竺人改信回教,才搞得國家四分五裂么?咱們不能光用拳頭說話,尤其是他們這什么種姓制,更不能去動。就順著它不是很好?”
鐘上位對天竺人的種姓制作了一番分析,批判了方武的華夏傳統思維。方武覺得可以利用處于種姓制下層的吠舍和首陀羅來對抗上層剎帝利、婆羅門,由此建立穩固統治,可方武顯然沒有料到,天竺人的等級制會如此牢固,他這種想法只適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華夏人。
鐘上位說:“咱們別去碰天竺人的內里。就由他們照著原本的路子自己統治自己,只是最上一層利換我們來拿而已。”
方武皺眉道:“可本地的剎帝利地主跟婆羅門貴族勾結起來,我們該怎么破?眼前這亂子不就是這樣?”
方武的部下鳴放火槍,震住了外面的天竺亂民,可他們卻還沒散去,就在院子外鼓噪不已。
鐘上位搖頭:“除非我們要把本地這些大人物全都鏟除,否則他們不應該全都勾結起來。他們真容易這么齊心,往小的說,西洋公司能這么輕易就得了孟加拉?往大的說,異族能這么容易入主天竺?”
方武不得不承認,鐘上位只來了天竺半個月,對天竺的理解卻比呆了幾年的自己深刻得多,誰讓他這幾年干的全是強盜劫匪一類的活計,以至于產生了拳頭包打一切,連種姓制也會在拳頭面前低頭的錯誤認識呢。
方武很爽快地讓賢:“好吧,接著要怎么辦,全聽老鐘你的。”
鐘上位昂首挺胸,整個人散發著讓人不敢直視的凌厲氣息,自信地道:“我們就得調整在古林格姆縣的統治策略…”
鐘上位提議,將承包的柴明達爾權分包給當地有名望有實力的剎帝利地主和婆羅門貴族,只留下少部分土地直接管理。這樣需要打交道的就只有少數當地人,而這些當地大佬得了實惠,待遇比在莫臥兒王朝時代還好,不僅會認同他們的統治,還會幫著維持當地的秩序,如此他們甚至不需要供養太多的土兵。
方武跟牛寶成等人還是有些難以接受,讓本地人坐大,不是什么好事吧?
鐘上位嗤道:“有什么好擔心的?我們華夏子民的骨頭已經夠硬了,可韃子一來,那些讀書人,那些大地主,那些大商人,還不是搖著尾巴地迎上去?只要保證他們的利益,甚至還讓他們得更多利,他們喚著主子叩著頭,別提有多乖順了。我們華夏人都如此。天生就是賤骨頭的天竺人會有不同?”
雖然這話很難聽,可確實有道理。方武等人不得不贊同這條路子,推翻了在本地建起全面統治的設想。
這畢竟是之后的事,眼下的亂子要怎么解決?
鐘上位老神在在地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嘛。派個天竺人去找其他婆羅門,把我們的決定說清楚,讓那些婆羅門或者剎帝利出面來趕走這些亂民。”
方武和牛寶成同時翹起大拇指,鐘老爺果然見地不凡。
之后事情的進程應證了鐘上位的“英明”本地若干婆羅門貴族和剎帝利地主聽說華人老爺們要把柴明達爾權分包給他們,一個個都頗為激動。這不僅意味著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佃農。跟莫臥兒時代不同的是,柴明達爾權所包含的土地還是私有的。
原本只有小塊田地,本身就過得入不敷出的幾個婆羅門貴族一下躋身為有幾十頃田地的地主,格外積極,親自從鄉間趕來,只是露個面,就把那些亂民趕走了。
接下來的工作簡單了,劃分稅權。簽立合約,借機還召開了縣里擴大化的“潘查亞特”。鐘上位吸取了珊瑚州的經驗,覺得給本地人一個類似地方議院的舞臺。上下層可以更有效地進行溝通。
鐘上位這一系列措施很快就成為英華管治孟加拉的模板,從古林格姆縣推廣到其他地區。在郡縣以下通過柴明達爾權將地方權貴凝聚為一個既得利益階層,再通過潘查亞特制跟英華殖民當局達成良好的溝通。孟加拉之所以成為英華忠實的附庸,乃至日后成為英華侵吞整個印度的堅固橋頭堡,就來自今日之策。
此時的鐘上位當然并不知道自己作了多么偉大的鋪墊,潘查亞特大會后,方武覺得給了當地人甜頭,還得讓當地人領教一下大棒,免得這幫人恃寵而驕,不把他們這“殖民當局”放在眼里。
問題簡化為:包括之前對抗他們的那個剎帝利地主。以及少數頑固派依舊負隅頑抗,雖然可以動員已經團結在他們身邊的當地人去鎮壓,可方武還是想顯示自己的力量。
這一點鐘上位也表示贊同,問題是,在本地招募的土兵顯然不可靠。
正頭痛這事時,又一隊拿到柴明達爾權的承包商路過古林格姆。領頭的是一個拄著拐杖,瘸了一腿的中年漢子,氣息沉冷無比,似乎歷練更甚于方武乃至鐘上位等人。
在天竺這異鄉之地,華人相見都覺親切,鐘上位和方武作為東道主,熱情款待了來人。得知他們這么快就在當地打開了局面,那個自稱“周易仁”的承包商無比佩服,低頭虛心請教,還留下了一些軍械作為酬謝。
聽到他們苦于手下無可用之兵時,周易仁還給了他們招募西北面錫克人和廓爾喀人的路子,這些人不僅勇武,對雇主又很忠心,而且還跟孟加拉人不對盤,用這些人震懾當地人是不二之選。
送別了周易仁后,鐘上位和方武還在感慨來天竺搏浪的都是豪杰人物,隊伍里的殺手冷冷道:“他不叫周易仁,真名是周昆來…”
兩人擰著眉毛想了好一陣,猛然恍悟,周昆來!?三合會的大佬,謀害汪瞎子和朱一貴的幕后真兇!?這家伙居然也潛逃到天竺來,過起新生活了。
糾結了好一陣,兩人心有默契地同時搖頭,方武還叱道:“別張嘴亂說,你怎么可能認識周昆來!?”
周昆來的渾水他們可不敢趟,干脆無視吧,反正跑到天竺的周昆來也已經是周易仁了,就算有什么歹心,害的也是天竺人。
殺手低聲嘀咕著:“當年我可是他的手下…”
一個多月后,從西北來的二百廓爾喀雇傭兵狠狠收拾了少數反對者,古林格姆縣人心歸服,甚至大多數人都開始稱華人老爺是友善而仁慈的統治者,婆羅門貴族以及剎帝利地主們也開始將華人視為“黃剎帝利…”
大局砥定后,鐘上位開始盤算起自己的產業,他也作為一個小承包商,單獨包下來三十頃田地,準備種靛藍。不懂怎么種沒關系,靛藍本就是孟加拉特產之一,當地有不少人懂怎么種。而銷貨出路么,直接找李順就好,那家伙該也在珊瑚州呆得骨頭發癢,正好拉他過來湊一腳。李順在扶南跟染料商路有密切來往,搭上他那條線就成。
一切都安排妥當,鐘上位終于記起了舊仇,他作為異族,不可能孤身在鄉間莊園建宅子,只能跟方武等人一同住在縣城。而古林格姆縣城的臟亂差讓他實在難以忍受。
方武非常驚訝:“修路?挖水渠?建茅廁,教當地人衛生守則?引進天廟?老鐘,你腦子沒燒壞吧,真當這里是自家的產業了?咱們可是能撈多久就撈多久,何必花這些冤枉錢,下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夫?”
鐘上位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行,我受不了!花錢也是為了我的身心健康,在這個大茅廁里再呆下去,我可要活活被毒死了!”
鐘上位不止是為環境,他腦子里更繃著一根弦,珊瑚州的經歷告訴他,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給別人分沾點好處,自己就能得更大的好處。而要請祭祀來建天廟,更被鐘上位視為拓業的根本依憑,他已經跟李順一樣,成了天廟的虔誠信徒。
鑒于鐘上位的“非凡識見”方武也只能附驥。反正修路挖水渠建茅廁也花不了多少錢,給些糧食就能募來大批勞力,而建天廟也只需要延請天廟祭祀,出點工本而已。有了天廟,就有人教當地人華語,也利于自己的統治。
于是當地千百年來都沒出現過的情形在縣城里上演,爛泥路改建為三合土路,挖掘水渠,建水井和凈水池,造茅廁,甚至以后還要建醫院。鐘上位和方武等人為了改善自己的待遇,大興土木,在當地搞基礎建設,當地人對華人老爺的印象也驟然轉變,好感節節攀升。
只是華人老爺頒布的一些法令很有些不爽,當街排便就要重罰…
不過婆羅門貴族和剎帝利地主們則開始更高看華人一眼,看,華人老爺講求潔凈,這證明他們也是高貴的種族,我們服從華人老爺的統治也是有道理的。
十月,出了宅院,踩在三合土地面上,看著征募的清潔工不停清掃街道,掃走一坨坨糞堆,鐘上位發出了低沉而滿足的感慨,那股令人作嘔的臭味終于淡了不少。
正在抒發情懷,腳下忽然又有了異感,鐘上位頭皮發麻,還以為自己又踩著了什么,低頭一看,原來是幾個當地人正趴在腳下,如雞啄米般行著吻腳禮呢。
鐘老爺是為自己著想,可不是造福天竺人,他憎惡地甩著腳,就像是又陷足糞堆似的。那幾個當地人惶恐地膝行退開,更行起了五體投地的大禮。
“天竺人…真是賤啊,想不明白。”
鐘上位再想到自己在莊園里給佃農定下三分之二地租時,首陀羅佃農們一副如釋重負,甚至還隱帶感激的神色,就覺得渾身又起雞皮疙瘩。老天爺對華夏還是仁慈的,要是華夏也淪落到這種地步,自己對韃子也是這般自甘下賤到骨髓里,真如字面上那般“做牛做馬也毫無怨言”還簡直就是比地獄還恐怕的情形。